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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夢中見

2009/10/21 06:00

夢中見

◎張維中 圖◎吳怡欣

我經常夢見許多人,大部分是一直出現在我周邊生活裡的,像是我老媽、我姊、外甥女、朋友、老師(有時候老師缺席,老師的家人上場)或同事。當然也偶爾會夢到一些是他們根本不認識我的人,比如說我崇拜的偶像明星,還有我一點也不崇拜,但不知道為什麼會夢見的總統。無論認識或不認識,在夢裡,我好像跟大家都很熟稔。

我夢見許多人,但奇怪的是,我幾乎沒夢見過我老爸。

直到他過世以後的這兩個多月,他忽然間很常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的夢境放映廳只有一個,我老爸出現的頻率像是這檔戲下了馬上又有新戲要上那樣,可說是非常熱門。

躲過時間檢測的圓規

我爸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夢裡,是在他五月底端午節昏迷以後,到七月初過世以前,某一個六月的深夜。

那一次是我夢見他如常地從輪椅上,經由外傭的幫忙,被抱到自用車的後座上,好像全家人正準備出門要去哪裡。他從車窗裡對我招了招手,喚我的名字,不是很客氣的口吻。好像是哪裡不太滿意、準備向人抱怨的感覺。

罹患帕金森氏症的他自從有一年摔倒傷了脊椎以後,本來就因為大腦神經受損而行動不便,後來只能靠輪椅行動。搭車時,自己沒辦法上車,必須倚賴別人抱上車的狀況,是我對他晚年的生活中,熟悉的畫面之一。

而所謂熟悉的畫面,意思就是這個夢的切片不是新的。

我很清楚地能感覺到,這個夢只是過去的某一段記憶被重播而已。

把夢分成舊的或新的,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畢竟所謂的夢,幾乎都是沒發生過的情節,即使是發生過的,也多半是經由現實生活的經驗而改造的,怎麼能去分新的或是舊的呢?

可是,這個夢裡的老爸,我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現在進行式的他,是往昔那個還沒有昏迷以前的他。

從東京回台北幫老爸做頭七到滿七、舉辦告別式到入塔的這段期間,幾乎每一天,家裡都在處理老爸過世後的相關事宜,可是,我卻沒有再夢見過他。

直到我回日本以後,有一天,他再度出現在我夢裡了。

這一次的夢,在我對時間的感受性上,很確定不是重播的情節。是在他過世的這個時間點之後,跟現實有所互動的一段夢境。

我居然夢見我問他,對於日本政壇變天,政黨輪替有什麼看法?

那是在日本大選之後的第二天。夢裡的他,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答:「所以不要以為一個政黨可以一直執政下去。」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天知道我好不容易夢見他,為什麼卻是一個那麼嚴肅的內容?

我爸在退休前是在國家安全局上班的。他對政治、地理和歷史有興趣,每天會花很多時間在看報看新聞。我偶爾會問他一些相關的問題,不過,他老是會回答在我看來很奇怪的答案。不太正經的回答也常出現。可是,大概正因為都不是那麼制式的回答,所以我才會想要問他吧。

上一次問他問題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我完全想不起來。我甚至也無法確切地記得,是從哪一天開始,他不再看報看新聞了。

外面的世界於他而言,像是被一個躲過時間檢測的圓規給靜悄悄地畫分出去了。圓的直徑隨著他的病情惡化而愈縮愈小,有時看著他被無聲無息地蠶食著,有時是事後才發現被激烈地咬掉一大塊。他在直徑裡求生,逐漸變得不言不語、表情凝結;腦子裡思考的東西,到身體表達出來之間的速度愈來愈慢。到最後框在他身上的那個圓的距離,只剩下從他的床到輪椅和飯廳之間。連上廁所也都是將移動馬桶推進他的房裡。

往來於幻覺與虛構之間

我爸第三次出現在我的夢裡是前幾天的事。

這次,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形象登場。夢裡的他縮小了,好像是被哆啦A夢的縮小燈給縮小似的,變成一個尺寸很小的人。

我爸因為帕金森氏症病情影響腦神經,偶爾會無法控制情緒,亂發脾氣,像個小孩一樣無理取鬧。如今這個在夢裡縮小的他也還是這樣。不過,因為整個人縮小了,發起脾氣來的威力也減小不少。家裡的我們也就順勢像是哄小嬰兒那樣,順著他的要求一會兒將他搬到客廳沙發,一會兒搬到飯廳餐桌前,又一會兒搬回房間。夢裡的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他煩,反而覺得縮小的他發起脾氣來,竟然有點喜感。不知道為何,夢境裡甚至流動起一種哈利波特那種奇幻故事的氣氛。

畢竟比起過去在現實生活裡,要幫忙他移動位置的情形,這夢裡的狀況實在不算什麼。從前在現實生活裡的他,因為自己無法出力,移動時全得靠幫傭或家人來抬,經常是一件大工程。往往好不容易將他移動到他想去的位置時,躺沒有多久,他又覺得不舒服,要求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問問我爸,自己對這些夢境有什麼看法?我想應該也會是些奇怪的答案。

不過,在他過世的前一、兩年,他倒是偶爾會跟我講他做過的夢。

好幾次他講述那些夢境時,都是在醫院裡。在他因為感染或要檢查身體而住院時,彷彿總在那個狀態中,他特別多夢。

帕金森氏症病情影響腦神經,但不是失智症,大部分的時候他是很清楚的,會很認真地執著要做的某一件事情。而對於他要的東西,你無法插科打諢瞞過他。不過,病情到了末期時,他偶爾開始會出現輕微的幻覺。每到了這時候,我常想要拿起筆記本記錄他說的話。因為總覺得寫小說的那個人不是我,是他才對。

有一次,他講了一個相當具有懸疑感的恐怖片。是他住的這間醫院發生了火災,他跟我們家幫傭在漆黑的醫院中逃生的過程。最後的場景是在醫院的地下室,有個像是機場提領行李的轉盤,許多人都被綁著,在上面轉啊轉的。所幸,最終他靠著他的機智而成功脫困,還解救了許多的病人。

勾起我興趣的部分其實不在於這個故事,而是在於,當我的家人們陸續來到病房探望他時,他跟每個人重新講述夢境時,都會是一個新的版本。比如,多出一段之前沒講過的細節,或多出一個重要人物。也就是說,每個大老遠來看他的人,都可以獲得一段專屬的故事。能說他不是個非常貼心的病人嗎?

還有一次,他不是說他做了什麼夢,但講出來的話,卻像是夢境。

他指著窗外,遠方的山,對我說:「那邊是貓空纜車啊。」

「哪裡來的貓空纜車?這裡是榮總耶。」我望著窗外冷靜地說。

「怎麼沒有?山上那裡啊,明明有纜車。你看不到?」他堅持。

我終於看到了。他把山上的高壓電電塔以及電塔之間的電線,看成是纜車。

我試圖解釋了幾次,他還是似懂非懂的,覺得那應該就是貓空纜車。

那一刻,其實你也搞不太清楚他究竟是幻覺還是故意開玩笑的。因為他一直以來差不多也是會這樣無厘頭地亂講話。我可能還比他嚴重一點呢。

像捧起一個嬰孩一樣

那一天,夢到我老爸縮小的那個清晨,我如常在通勤的山手線電車上前往原宿車站。

每天早上,東京山手線都擁擠得不得了,每個擠上車的人都只能有一方窄小的立足之地,不得動彈,就連想要換個站姿都不行。

我爸應該應該從來沒見識過這麼擁擠的電車。不知道他會對這場面發表什麼看法呢?

不過,縮小的老爸,那個如今住在骨灰罈裡的他,應該沒有這種困擾了。

他也不會再受到病痛的折磨而行動困難了吧。所以,才可以這樣自由來去,頻繁地進入我的夢中。而且,現在他還不用搭飛機,就可以倏地飛來東京。他是個總不會輕易放棄他應有權利的人,所以肯定會這麼做的。

我想起在告別式後完成火化的那個下午,我和姊姊們看著工作人員推出他的骨骸,然後每個人執起筷子,象徵性地撿一塊腳的骨頭放進骨灰罈中。

「放進去的時候,要喊爸爸的名字,要爸爸住新家喔!」

一旁的師父囑咐我們。

真難想像不久以前,我們才在隔壁火葬室的大廳外,隔著好一段距離,對著裡面的我爸喊著「爸爸,快跑喔,火來了!」然後落下淚,看著工作人員按下按鈕,將棺木緩緩升起推進火爐裡。而一個多小時以後,老爸這個形體就再也不存在,變成了我們筷子中的模樣。

象徵性的撿骨儀式以後,接下來就是靜靜地看著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很仔細地拿著工具,將我爸的骨灰一堆堆鏟起來,放進骨灰罈中,最後封罐。

骨灰罈比我想像中重得許多。即使有一個袋子讓我掛在脖子上,當我捧在胸前時仍不免覺得沉重。

這是我第一次捧起他來吧,像個嬰孩一樣,靠在自己的胸口。

時光不可能倒流,所以身為子女的我們,能夠將父母像個嬰孩一樣地捧在雙手上,恐怕也就只有這個時候了。

三十年前,當我爸第一次捧起剛出世的我時,究竟是什麼心情呢?是不是也比想像中的來得重?我從沒有問過他。

如果下次他飛來東京的我的夢境裡時,我想,我會問一問他的。

不過,他最好是會有夠特別的回答,那我才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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