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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愛人是地獄----或星期四的故事竊賊

2009/11/08 06:00

【閱讀小說】愛人是地獄----或星期四的故事竊賊

◎李桐豪 圖◎潘昀珈

星期四接到前男友的電話,他在手機那頭談論最近一次挫敗的感情。

我們偶爾聯絡,他會來電抱怨著寫作的困境,聊聊週末夜裡那些淫到出汁的性愛冒險,當然,也不忘刺探我現在和誰在一起。

不管他打來是關懷或別有用心,我在電話中提及的夢,說過最近發生的事,統統變成他小說的一部分。他仍有創作的渴望,卻永遠得不到滿足。他的小說最初寫得極棒,拿過報紙的文學獎,但一登場就在頂巔,剩下來就只有墮落的份。人生經驗追趕不上才華的腳步,我的小說家前情人,最後淪為了故事竊賊。

我以為他最原創的作品,無非是自身在趴場當中出生入死的遭遇。因為被欲望輾過了,受了傷,所以寫得最好。

當他說自己的故事時,低沉的聲音都讓穢土開出豔異的花,墨色一樣的夜有斑斕的蝴蝶亂飛。捧著電話聆聽他描敘一座又一座的淫交迷宮,我的視線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見了美麗的少年用藥後一臉的迷糊,胯下跪著數名老人爭食著,宛如異形寶寶飢饞地吸吮著母獸。

他說,他點燃一根菸,那個男的在煙霧中冉冉現身。短髮筋肉,衣服淡淡麝香,大抵是鈴木一朗那路線的野郎,完全是他的菜。

他們互相引誘,擁抱跳舞,接著回到前男友租來的房間做愛。

兩個人反覆地接吻,像要把最後一口續命真氣過給對方的那種激烈吻法。他的皮膚洶湧著一粒粒結實飽滿的雞皮疙瘩,對街旅館霓虹招牌燈光由窗外撒下來,他們都包覆在金色光輝中。

他用了藥,身體開始漲潮,血液刷一聲湧上腦門,心跳如濤聲。他覺得一陣暈眩,然後聽見顏色,也看見了聲音。壁紙的玫瑰花開始喘息,房間角落轟然運轉的大冰箱成了唱歌的鯨魚。天花板上有孩子嘻笑奔跑的腳步聲,跑過來又跑過去,如同浪潮。他房間裡的木櫃CD桌子書本都在飄浮著。

置身租來的房間,他們已在海平面底下。

那個男的撩起他的T恤蒙住了他的臉,他成了一尾目盲的魚,竄到更深的海洋裡。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葛格,陪我玩好嗎?」甜甜的,怯生生的,像不二家牛奶糖的聲音,和那個男的強悍武斷的動作完全不相襯。那個男的俯身抱住他,以手指以舌頭帶領著他鑽入更幽祕的海溝裡。溫熱、潮濕而柔軟的海溝。

他一直下沉下沉,沉淪到無光線的深海裡,世界只剩下那個男的的勃起、熱燙的海溝,和無盡的黑。

所以你等於是被那個男的幹到射出來了。我說。

你應知道那是何等希罕的事,他說,完美的一夜情比真愛更為難得,人的一生中大抵只會有一兩次這樣的極性體驗,剩下的性都只是單調的回聲和附和了。甚至,我與你之間也沒有那樣的高潮。

我哼了一聲說,好比你那些華麗淫靡的小說只是駱以軍的回聲和附和嗎?

忌噓寒問暖,禁詰問彼此職業姓名,自床上開始,僅能只能在床上結束,離開房間時,枕邊呢喃的髒話和情話都別帶走。相濡以沫,而後相忘於江湖。這是一夜情的SOP標準作業程序。

但也許是藥,也許是金色海洋的意象和鈴木一朗的譬喻,他動了念。

那個男的起身穿衣服,他擅自拿起那個男的電話按了一組號碼,然後自己擱在桌上的iPhone響起來。他笑說:「這樣你就有我的電話了。」

那你就輸了,我說,做愛後誰晚下床,誰先把問候說出口,誰就徹底地輸了。

為什麼你一定要把感情當做比賽?他說,太可悲了吧。

我說,我討厭輸的感覺,就算是作弊,我也一定要贏。

他說,如果愛非得是競技的話,那你也搞錯了較量比賽的對象,你的對手應該是本週感情星座運勢、是如同拋物線一樣墜落的愛、是時間、是整個人肉市場的生態,而不是你喜歡的那個人。當我把電話輸入他手機的那一刻,我只想跟他聯手,一起去對抗些什麼的。我站在窗邊看著他走出我家門口,我在窗口叫住他,他抬起頭,微笑,揮揮手,然後消失在夜色中。那手勢簡潔而俐落,帥氣得像一句詩。

他傳了簡訊:「感謝夜晚的一切,週末一起吃飯?」

那個男的回:「謝謝。六日要上班,星期四吧。」

他又傳:「因為星期四見面,所以我從這一刻開始憎恨星期一星期二和星期三。」

他說,那真是又折騰又甜美的一週。星期一下午,他在敞亮的辦公室想起那個男的就勃起了。星期二夜裡關燈之後入睡之前,他聽見牛奶糖聲音,「葛格陪我玩」,他懷念著那個男的的擁抱,鬍渣扎人的吻,回憶又硬又濕,他必須以手淫射出那些妄念,始能安然入眠。

星期三傍晚下班他繞到百貨公司為了即將來臨的約會買了凱文.克萊內褲。星期四下午他上網Google一些迷人的餐廳,他像寫小說那樣想像著見面時的狀況,在心中練習機智而幽默的台詞,排練著約會的走位,他要一個無懈可擊的登場。

他傳了簡訊過去:「晚上約幾點呢?」

那個男的回傳:「Sorry,我今天有事,約改天吧。」

「啊。」我幾乎是咧開嘴帶著笑發出驚呼。

他打來尋求我的理解,但我卻以笑聲在他背後補插一刀。那明明是很倒楣的事,但有時候聽到他人的不幸卻非常愉快,何況對方又是背叛過你的人。很好,我說,我很高興現在痛苦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了。

「改天吧」是一句迂迴的拒絕,出來玩的都應該知道那句話隱含的意義。但凶猛的欲念已出籠,那是血腥的鬥牛,必須有一方死亡,才能終結一切。

為此他在趴體劫走了一個更為美麗的男孩。他擦亮一根火柴,在光芒中看見一個美麗的男孩,他們互相引誘,擁抱接吻,回到了他的租來的房間激烈地做愛。

他非徹底馴服他的欲望不可,野蠻地騎到男孩身上,男孩甘心成為他的座騎,在他的胯下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來讚美他的鬥牛士。

Top和Btm。菊花與劍。深坑和大直。虐和被虐。男人之間的性行為多殘忍,前男友刺穿了美麗的男孩,簡直是帶著恨意去幹他,前男友於是變成了那個男的了。

但他說他寧可是被刺穿的那個。

「愛人是地獄,被愛也是地獄。」我引用《惡女花魁》台詞說,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呢?週末時在家看看日劇時間很好打發的,一個人在家至少有大聲放屁挖鼻孔的自由,況且光華商場日劇DVD三套四百很便宜呦,我每個週末都要連軋好幾檔戲,讓電視上的帥哥美女代替自己戀愛,如果真的感到寂寞,就打打手槍,這樣也可以過得很好呀。

他說,寂寞這件事情往往是這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看書,生活安安靜靜,也沒有什麼不好。但吻過了一次,享受過了那個美妙滋味,也就學會了貪圖。日子裡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落空,心情起起伏伏,寂寞就開始了。

他說他留男孩過夜,緊緊抱著男孩睡覺還是覺得冷,冷到睡不著的他張眼看著角落的冰箱,轟轟然地運轉著,打從脊椎發寒打顫,比死亡還冷。

那是前一個經營小吃攤的房客留下的雙門營業用冰箱,巨大的空間,彷彿連黃金獵犬都裝得下。他為此寫了一個叫做〈箱子〉的小說。被遺棄在馬戲團的男孩苦練著軟骨功,他喜歡躲在衣櫃、鞋櫃,甚至是故障的冰箱裡。小說家前男友寫著:「男孩藏在行李箱裡,企盼著被帶到很遠的地方去。他屈著腿,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他像酸梅一樣把自己往內縮,他以為把自己縮小了,世界更能接納他多一些了。」

我說,你應當寫下這一切,描述那個傷口,將痛楚化做文字變成小說去賣錢,那就是最好的報仇了。一旦你可以清楚地描述你的痛,將它邏輯化組織化,你就可以克服它。

但我什麼都寫不出來了。前男友說。他說他唯一清楚明白的是他的瘋狂。

他開始失眠,再多的史蒂諾斯都不濟事,他側躺在黑暗中,隱約嗅到那個男的身上淡淡的麝香,暗處裡一隻看不見的山貓來來回回地踱步。天花板上有孩子嘻笑地奔跑著,葛格陪我玩,葛格陪我玩,葛格,葛格。他張眼等天亮,床的邊緣即斷崖。清晨刮鬍子時,一恍神,就刮傷了臉。

那個男的穿透了他,在他的身體裡長了鬚莖,像是外星人一樣變成了他的宿主,日子過得恍恍惚惚,他心跳變得很慢很慢,工作上的報表弄錯了數字,捅了好大的婁子。

他說前日下班搭捷運回家,正待乘電扶梯出站之際,雪亮如永晝的捷運站裡,他一抬頭見那個男的從反向的電梯緩緩降臨,人群獨自發著光,一臉的似笑非笑都是嘲弄。他上樓後三步併兩步又折追回去,才知是幻覺。

他自嘲,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跟卡陰也沒兩樣。

卡陰。

兩個字在我的腦海速速連結到其他恐怖的地方。我聯想到了其他的事,脖子夾住了電話,速速坐到電腦桌前在Google上打入關鍵字,刷一聲頁面跑出來。

【江中興/台北報導】

一名賣香雞排的徐姓女攤販上月偕王姓男客人返家做愛,為避免尷尬,徐女將家中3歲熟睡的兒子抱到衣櫃,完事後卻發現男孩已悶死在衣櫃中。徐女竟將男童屍身藏在存放雞排的冰箱27天,且照常擺攤做生意。警方昨以過失致死和棄屍罪聲押徐女和王姓男子。

警方表示,徐女3年前與先生離婚後即在林森北路賣雞排扶養兒子,擺攤時即將兒反鎖家中看《哆啦A夢》DVD。她說王姓男客人是他的客人,吃素,但每個晚上都會來跟她買雞排。上月5日收攤後與王姓男客人返家做愛,因怕吵醒家中熟睡的男童,故將男童抱到衣櫃裡,未料釀成悲劇。

徐女昨接受偵訊說兒子愛哆啦A夢,有時也會學他跑到衣櫃睡覺。她說兒子乖巧體貼,有時候就在夜市旁的小公園靜靜地玩耍直到她下班。她休假在家會和兒子捉迷藏,像蠟筆小新一樣玩屍體遊戲。她昨崩潰大哭,兒子沒有死,只是在冰箱裡在玩屍體遊戲,只是為什麼都過了一個月,兒子都還沒醒來。

男童。冰箱。不二家牛奶糖的聲音。〈箱子〉。天花板上的追逐嘻笑。小說中藏在鞋櫃裡的馬戲團男孩。我的耳畔一陣轟然,全部都有了連結。

我令他打開電腦,搜尋凶宅網。你點開那則「冰屍雞排吃下肚,雞排女攤販悶死兒,藏屍雞排冰櫃」,打開了嗎?有沒有?你聽我說,我上次去的青雲宮記得嗎,你去那邊找一個婆婆說要問身體──喂?Hello?

前男友沒有回答。電話那邊一片靜默。

冰櫃裡的小孩,小說家筆下的馬戲團男童,變成了幽靈,找上了他們的小說家。

我回撥電話,無人應答。再回撥一次兩次三次,都轉到了語音信箱。

我傳簡訊過去:「喂,我去睡了那個男的,替你報仇吧。」

再撥第四次第五次,前男友回電。

你在哪裡?被鬼抓了嗎?我說。

沒啦,他平靜地說,我在樓下的小公園。

半夜十二點,孩子都回家睡覺了。空蕩蕩的公園只有有一名東南亞的女子蹲在發亮的公共電話亭窸窸窣窣地講電話。缺了一隻腿的米菲兔被丟棄在沙坑裡,髒兮兮的,看上去很悲慘。

他坐在溜滑梯上抽菸。「葛格,陪我玩。」牛奶糖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怯生生的,彷彿小王子乞求飛行員替畫一隻綿羊那樣禮貌的口吻。他說,夏日沒有風的午夜,無人遊樂場裡,鞦韆靜靜地搖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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