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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拍攝札記> 與《父後七日》 一起的時光

2010/08/01 06:00

原著散文中的荒謬戲謔地搬罐頭塔,在電影裡重新呈現。(圖片提供╱海鵬影業)

◎劉梓潔

父親火化後,眾人除孝,真正的落寞與傷逝,才悄悄掩了上來。

1

張詩盈飾演的阿琴,在戲中要跑紅白場,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獲台北電影節最佳女配角。

第一夜,眾人散去,庭院與靈堂雖有一點悽清寂寥,但相對,反而也有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感覺。庭院裡只剩道士阿義和表弟小莊在泡茶聊天。阿義對小莊說:「我是你媽媽的同學,但是我阿公是你外婆的哥哥,不是親的啦,是你外婆的阿爸認我阿公做義子,所以我要叫你外婆叫姑婆仔,要叫國源叫阿叔,你媽算起來,是我的阿姑。啊這樣,你要叫我……哥哥啦!」

太保(右)飾演的爸爸在電影中是夜市卡拉OK攤老闆,與女兒阿梅深情對唱〈傷心酒店〉。

親戚牽來扯去,論輩不論歲,我有很多明明年紀比我小的舅舅阿姨,或明明同年級,我卻要叫姑姑叔叔的親戚。國小一、二年級的導師我要叫姑婆仔,開學第一天就把我叫到旁邊說:你媽有吩咐,要打大力一點。國中的教學組長是我的舅公,所以每次月考我全校排第幾名連我阿嬤都知道。

就以拍片時來賣力贊助、情義相挺的幾位鄉親來說好了:

出借自家透天厝做為工作人員住處的,是我爸爸的媽媽的三哥的大兒子,可收攏為我爸的表哥,再簡稱為我的阿伯。

經營葬儀社半買半相送提供葬禮場景器材的,是我媽媽的爸爸的堂弟的兒子,他叫我媽叫阿姊,所以舅舅叫下去就對了。

片頭表弟返家坐的客運車,是到親戚的遊覽車上拍的。這位老闆我也要叫阿伯。他是我爸爸的爸爸的大姊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爸的表哥。

他們上一次全員到齊,可能,就是我爸的葬禮。這次,再全員出動,也是為了這部講爸爸死掉的電影。

這樣東拉西扯,拜託來拜託去,豈不,很不好意思?不會,因為,每一層關係都緊密連結,和氣穩固,而能夠如此,的確是仰賴一次又一次的家族婚喪喜慶,如無盡的盛宴,大家在日常悲歡中,把稱謂再複習一次。

用我媽的話說,就是:大家都很親啦!

擔任臨時演員的更親。摺蓮花的一幫女眾正是我親媽與親姨。趴在紙房子前數一二三四的,是小我二十四歲的小堂弟。看日子的鄉紳耆老是我的外公。

外公的職業很多。他是農夫,是農會的理事長或總幹事我總搞不清楚,就是,名字會被刻在農會大樓外面,家裡有無數慶賀匾額那種,他也是每一次地方選舉的柱仔咖。他是家廟龍州宮的掌門人,每次進香都要下場帶隊舞獅。他快八十歲了,頭髮全白,仍聲如洪鐘,身手矯健,喜歡唱卡拉OK,會找我合唱〈雪中紅〉和〈一條手巾仔〉。吃飯喝酒,要判斷他醉了沒,就是注意他有沒有開始撂英語。除此之外,外公還會擇日命名。所以,請他來,就是要他自己演自己。外公自己騎摩托車來,日常裝扮,已渾身是戲:詹氏宗親會紅背心、老花眼鏡、擇日黃曆、小楷毛筆、叨根菸。外公自己在農會便箋上寫好子丑寅卯,與飾演道士阿義的金鐘影帝吳朋奉對戲,毫不生疏。

擇日桌邊,還坐了另外兩位老人家,是我的叔公。擔任操管葬禮大小事的道士阿義,一邊與擇日耆老討論入殮出殯時辰,一邊請老人家抽菸。每換一個鏡位,就要再重點一次菸。

日後,在電視上再看到朋奉,外公叔公總大笑,與有榮焉曰:「彼個演員,一晚不知請我呷幾枝菸咧!」

另一個有型的臨時演員是外婆的小弟,我的小舅公。小舅公種植盆栽園藝樹苗,從我懂事以來,不分冬夏,他每次出現,總是一身牛仔裝,一雙牛皮夾腳拖鞋。我們從沒問過他的裝扮風格是從哪裡來,只留下了「很趴」的印象。

戲裡,當載著父親的救護車,在夕陽餘暉下,飛快駛過田間小路,路邊,一老農夫攜著隨身聽巡視稻田,隨身聽傳出地方電台質樸又生猛的賣藥廣告或氣象報告。而救護車尖銳的鳴聲,畫破鄉間原有的安穩靜好。

這個匆匆一瞥的老農夫,就是小舅公。他一樣,一身藍色牛仔勁裝,自己配上黃色的某某宮的鴨舌帽,與黃色雨鞋。

收工時,攝影助理跑來跟我說:「你舅公好有型!好像克林.伊斯威特!」我望向工作車邊的舅公,他正客氣地,把紅包裡微薄的臨演費抽出來,遞還給工作人員,謙和說著:「收袋子就好、收袋子就好!」

2

阿梅家的客廳,如動畫效果,沙發、茶几、電視,家具家電一樣一樣不見,變成空曠的客廳。再如繪圖軟體置入新物件,神桌、祭品、蠟燭、遺照,一樣一樣被挪進來,很快,客廳變成一個靈堂。

當電影開始下鄉勘景籌拍,第一個遇到的問題就是:誰家要借我們搭靈堂?工作人員和我在鄉間小路偷偷巡視,哪個三合院已沒人居住,是不是可以出借。但媽媽特別囑咐無禁無忌的我,連開口都不要開口,免得觸人霉頭。在敬天畏鬼的鄉下,要找到心臟夠強的人家,來讓劇組把棺材、靈堂、道士、孝女、花圈、罐頭塔,全部放進你家,然後說:「這是假的啦!」真的,不容易。

這時,人稱詹董、經營葬儀社的堂舅出現了。

堂舅並不是一開始就當起「董仔」。他年輕時去當木工學徒,學的,就是刻棺材。幾年之後,出師了,頭腦靈活的他,自己吸收了上下游廠商,開了葬儀社。生意愈做愈大,他想,得拓展事業,而鄉下,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於是,他把祖產地重新整理規畫,再往更上游發展。葬儀社的上游,是什麼?

答案是:老人安養院。名為養樂村。

堂舅大方出借養樂村的接待廳。經過美術組的用心改裝,成了電影中這戶人家的客廳,也就是靈堂,是許多場戲的主要場景,在裡面要摺蓮花、要誦經、要辦法事、女兒動不動要撲在棺材上哭阿爸。我們問:那住在這兒的老人家不會忌諱嗎?看淡生死之事的堂舅回答得很妙:「讓他們先練習一下也好啊!」

於是,開拍了。拍攝現場,呈現出多層次的畫面。

中間,演員們披麻帶孝爬進爬出;外圍,工作人員把棺材等葬儀用品搬進搬出;再更外圍,則是放風時間由外籍看護推出來曬太陽的阿公阿嬤。有人插管,有人癡呆,而他們輪椅坐成一排,來看戲。

在阿公阿嬤團的更外圍,眼尖的副導演發現,有一位酷哥,經常看我們拍戲看得出神,充滿表演欲的樣子。酷哥是養樂村的工友,要打掃、修整庭園、倒垃圾。他長得瘦瘦小小,卻像極了黑道電影裡,跟在大哥旁邊最狠、也最搶戲的跟班。

問酷哥之前在做什麼?他說:四處流浪。堂舅說,他是艱苦人啦!就讓他來幫忙,有地方住,有點零用錢。

鄉下,有很多不知從哪裡來的人,在都市,被稱為街友、遊民、流浪漢。在鄉下,有個更悲憫的稱呼,稱他們為艱苦人。無倚無靠、無家可歸、靠苦力過活的人。

太好了,有一場戲可以讓酷哥發揮。天兵表弟小莊,要幫哥哥大志拍一張拿花的照片,要兩位村人扛著藍背板,以便用繪圖軟體去背。小莊搞半天搞不定,熾熱難耐,小莊一說:好啊!村人要用力放下板子,一路操幹譙走出去。

我們請酷哥來試一下戲,他豎起手,信心十足說:「免!這我會曉!」

好,開機!直接來!

小莊說:好啊!酷哥的表演爆發力、節奏感、草根氣口,隨著摔板子,全部到位。一次OK。那自己加詞操成整串的幹譙,更是,真的,編劇我,打死都寫不出來。

而後來,當劇組再度重返養樂村補拍幾個鏡頭時,艱苦人酷哥,已不知去向,不知又流浪到何方。他就像個天使,賜給了我們一場天衣無縫的戲。

3

道士阿義拿了張黃色封條,上面寫,一億五千萬給陰間林國源,其他無主孤魂不得占用。阿義的助理遞上火把,給三個小孩,要他們站成一圈,這樣要給你爸的財銀才不會跑掉。火把點燃紙房子、紙車子、紙紮人偶,熊熊大火起。紅色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是數字白癡,但拍片的預算書上,有個算式,總讓我害怕。那是,餐飲費。每人每天三餐乘以六十元,扣除早餐製片會特別早起張羅豆漿蛋餅或咖啡火腿蛋,午餐晚餐兩個便當,若拍二十天,等於,每人要連著吃,四十個六十元的便當。

所幸,主要場景在彰化鄉下,與製片討論,請當地的外燴食堂,依每人六十元的預算,做出五菜一湯或六菜一湯的合菜,放飯時,大夥就圍著兩、三桌大紅圓桌吃,如鄉下的辦桌。

果真有幾餐,在外公家的廟埕上吃,像吃拜拜,外婆若正好燒好一鍋梅干扣肉,會端出來幫大家加菜,旋又進屋去,切出一大盆芭樂。

唯獨一晚,我們在田中公墓拍燒紙錢紙紮的夜戲,遂請食堂,打成便當,送到公墓來。收工時,便當也來了。黑暗中,那提著數十個便當,踩過公墓灰泥地往我們走近的食堂小開,對我咧嘴笑著,啊!是,雞屎耶!我的小學同學雞屎!

食堂小開的名字是基石,很正面很有為的兩個字,可是發音聽起來就是雞屎,我和很多小男生直接翻成台語,叫他:給賽!

對啊,基石的阿公是老村長,他爸媽在幫人辦桌。我們是小三小四的同班同學,有陣子兩個人的座位還在一起。小五分班,國中不同班,這一別,將近二十年。

基石把便當發放給工作人員,他看起來,只是小三時的原尺寸放大,一樣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他開口第一句話是:「阮兒子國小二年級啊捏!」

相較起我的驚喜,基石一派輕鬆,他說早就知道是我在拍片,只是找不到時間相認而已。我拿著便當,坐在公墓旁的石堆上吃起來,基石也蹲下來,繼續開講。

他當兵時女朋友就懷孕了,退伍就結婚,現在已經生第二個了。我虧他真厲害。他說:「對啊!誰叫你們後來都去讀好班啦!」國中,能力分班,國小狐群狗黨鳥獸散,他們的生活必定比我精采,當他們無照騎車、偷抽菸、泡馬子,我就只有讀書、讀書、讀書。基石幫我更新資訊,說哪位同學現在在幹嘛幹嘛,誰娶某了,誰生子了。

公墓,人影幢幢,工作人員收拾著器材,紙錢紙紮已燒成灰燼,紙房子的竹框架燒不掉,大家合力拆解,丟進公墓鐵網圍成的金爐裡燒,基石也幫著我們。火光中,我感覺溫暖,感覺,我不再是那個好班的學生。

4

寧靜暗黑的鄉間,矗立一座燈火通明的夜市,人民生活的精神堡壘。每週一天晚上,各式傳統流動攤販在此聚集。一台摩托車,慢慢靠近夜市,停下來,拿下安全帽。前座是小莊,後座是還穿著套裝、高跟鞋的阿梅。

在選女主角阿梅時,一開始很刻意找「中南部出生長大,到台北讀書工作」背景的演員,後來一波三折,回首一望,發現編劇兼舞台劇演員王莉雯很適合,她是三重小孩,從小在家裡幫忙賣魚丸,自然親和的氣質,看似平凡,實則自成一格。

阿梅與爸爸騎摩托車一場,本想在深坑的木棉道拍,但路邊已停滿一排車,怎麼看都不像彰化鄉下。遂轉往外環道,先拍現在的戲,女兒騎機車載爸爸的遺照。再拍回憶的戲,同樣的一條路,爸爸載著穿台中女中制服的女兒放學回家。

看莉雯換上台中女中制服,頭髮中分,很有感覺。唯台中女中制服自古以透氣又低胸著稱,高中時冬天我和同學常在下課時間躲進游泳館,把吹風機直接塞進胸口噴熱風取暖。這次苦了莉雯,只有把羽毛外套隨侍在旁,一卡就披上。

阿梅騎著小摩托車載遺照的戲,我們上攝影車跟拍,攝影師士英的free hand很有力量,每一個晃動都有感覺,他時攀阿梅臉,時攀露在車外的爸爸遺照,加上速度,雖然沒有日光,卻很有層次,很有張力。

而這台很難發動的破舊小摩托車意外加了分,一遇熄火,就得在冷天裡發動半天,在這一熄一發之間,莉雯也沒覺得煩,每啟動一次,看著monitor裡莉雯騎車的側臉與背影,我都覺得,把阿梅鄉下出身的卑微與韌性,逼得更出來了。

如果找來的是安全發動的機車,恐也沒這效果。

這場戲爸爸也必須穿短袖騎野狼機車,有武打底子的太保哥,在深坑的青山綠水環繞間,時以打拳熱身。

前一夜在深坑黑狗兄餐廳爸爸生日聚餐的戲拍完,我們請太保哥到外面練一下野狼機車,場務在後協助。場務本想太保哥不熟車況,大概會慢慢騎,他只消在後頭小跑步跟著,結果一發動,太保哥馬上變成古惑仔,打檔順暢,車速平穩,可憐的場務在後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回來後彎著腰,話都說不出來,直豎大拇指。

田間道路拍完,雨又開始有一陣,沒一陣。開始憂心,晚上的夜市戲怎麼辦?棒球攤已聯繫好,若雨下大,他們將奉陪到樂華夜市。傍晚,擺攤的流浪兵團一攤攤進駐占位子,看來會開攤,但不確定卡拉OK來不來,執行製片載我去木柵或景美找家較local的唱片行,借一些台語唱片與伴唱帶,萬一不來,我們可自己陳設出一個爸爸的卡拉OK攤。

我們還在路上,接到電話說今天深坑夜市全部不擺攤了。萬念俱灰,趕緊回去與大夥會合,打算移師永和。結果一到,雨停了,燈亮了,一半的攤位已擺開,那時突升起一種共存共亡的革命情感,我們與這些擺攤者都是看天吃飯的小老百姓啊。

天漸漸暗,仍遲遲不見卡拉OK,為怕開天窗,我開車回家把能找到的洪一峰江蕙郭金發新春金曲100等CD都載上備著,王導打電話來說,萬一數量不夠多,就帶一些舊書吧,把爸爸的攤子陳設成舊書舊貨兼卡拉OK攤。哈,這我最會,找了很搞怪的集合:家常菜第一次就上手、賴和全集、台灣世紀回味百科、日漢字典、簡體版水滸傳三國演義、壹週刊新新聞印刻聯文等過期雜誌與各國火車時刻表。

結果我把這些家當運到深坑時,噹噹,神奇的卡拉OK出現了。

接下來,除了雨仍時下時停,一路順利。中間雨下得粗時,太保哥跟工作人員說,我看你們工作車上有線香,拿三枝給我吧!我拜一拜。太保哥說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個場景就祈求一下。他說,妳看吧,白天在路邊就沒下吧。原來是他先「請示」過了,讓人感動。

夜市的最後一場,爸爸過世之後,哥哥大志接手爸爸的卡拉OK攤,表弟小莊顧棒球攤,家祥與阿泰都演得好極了,搭上雨,搭上冷,那種蕭索落寞與一點點溫馨更到位了。

十一點鐘,夜市收攤,我們也收工了。偷借一句香港友人廖偉棠的書名: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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