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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乳觸

2010/10/27 06:00

乳觸

◎黃信恩 圖◎吳怡欣

「車禍,汽機車互撞。病患目前生命徵狀穩定,臉部一處三公分撕裂傷,左肩疼痛,四肢多處擦傷。」我隱約聽見對講機裡,119人員這樣交班的。

輪訓急診外傷區時,有天情勢膠著,連續多樁意外:工地墜落的、雷擊的、家暴的、鬥毆互砍的、虐童的……把秩序打亂了。接著一位看似國中年紀的男孩,酷酷的,頭部被頸圈固定,躺在擔架上被推來。由於診區擁擠,我將他推往隔壁一間閒置的小手術室,開始進行外傷評估。

「胸部有沒有撞到?」我問。他搖了頭。

「不好意思,聽一下。」我拿起聽診器,毫無思索地就放在他胸前。嚴格說來,我犯了一個錯,當下並沒將他的T恤掀開,逕自隔衣聽取呼吸音。

當我放置聽診器後,察覺手感有些突兀,數次調整位置,聽診器總以一個角度傾斜著,呼吸音極模糊。我索性掀開T恤,一來準備直接貼膚聽診,二來檢視胸前有無外傷,卻赫然發現T恤底下正隆起兩瓣綿柔之丘。

不會吧?我趕緊收手,拉回T恤。她愣了一下,瞥我一眼,不發一語。

「等會照X光,了解有無骨折。」我簡單做結,便將病患推回原診區。

帶著疑惑,我翻起病歷,身分證字號為2開頭,而我就如此莽撞地觸摸到一位女子的乳房!我感到懊惱,特別是方才花了不少時間調整聽診位置,幾乎觸過大片乳房,而更要緊的是:空間內只有我倆。

因為她削染一頭短髮,七分褲,搭配那款小豬代言、深桃色的BIG TRAIN潮T,舉動酷傲,以致於我完全沒想到她會是一個女孩。

之後的時光,失焦渙散。我從沒一次值急診,如此神魂不定。我總是分心地、不時轉頭注意女孩的反應。

她很沉默地躺著,若有所思,不知是個性緣故,還是正反芻著方才被觸乳的荒謬時空?幾十分鐘過去,她依然安靜躺在床上。不久警察趕到,進行酒精測試。她被動配合對儀器吐氣,眼神盡是不屑。無酒駕證據。

很快地,X光照畢,她開始撥手機給朋友,告訴他們她出車禍了、人在急診。我注意了幾段對話,嘻嘻哈哈,盡是青春語言,充斥玩笑與低俗的發語詞,完全沒有被觸乳的失色。

我稍稍鬆了口氣,但仍有些焦慮。不知道是否該跟她道歉?而道歉了,她會不會因此知道自己被誤認為男孩,反而感到難過,甚至氣憤?而如果不道歉,一旦她將被男醫師觸乳的事告訴家人,我會不會陷進怎樣的糾紛裡?還是我該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也許在她心中,此錙銖小事,宛若雞毛蒜皮。

我很苦惱。身為男醫師,我常被提醒接觸女病患的種種禁忌。比方,絕對不能以身體檢查為由,拉上布簾,與女病患獨處。

「切記,這時代陷阱很多,你如何證明你在布簾裡沒對病患毛手毛腳?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告你性騷擾?聽著,男醫師檢查女病患,就算只是簡單的腹部觸診,務必有女性護理人員在場。」老練諳世的前輩總如此提醒晚輩。

「女病患的尿管一律由護士來處理。」護理部一概的說法。

規矩不斷累增,形成章法,久久成了典則,醫界互通的默契。

婦產科是典型。近年來,女醫師幾乎撐起婦產科半邊天。病患意識高漲的年代,這空間的本身就讓年輕男性縛手縛腳。內診、子宮頸抹片或乳房超音波不用說,就連胎兒產檢,有時男性跟診醫師是被逐出的。

「不行,男醫師不能跟陰道超音波,病患會很不自在。」實習生靠著一張張超音波圖片,黑黑白白,想像探頭的擺放、結構的對位。

剛當住院醫師時,有回接手一位乳腺炎病患。此疾複雜度低,醫囑單純,但我費盡工夫,才輾轉找來一位女婦產科醫師協助。

「小姐,不好意思,因為妳乳腺發炎,我必須幫妳檢查,但會找一位女醫師同來。」我聲明再三。

什麼是初期乳癌?它該長什麼樣?摸起來又是如何?整個醫學生時代,除了手術房所見,我都是透過書本與圖片,想像各式病灶,就像在四季如春的台灣讀中國地理,想像中原的春秋分明與暴雪紛飛。甚至,一直到畢業,我從未摸過所謂的初期「乳房腫塊」,要到當上住院醫師,才有機會累積這方面的經驗。

退伍後,曾有一段時間至中部濱海小鎮支援健檢。有回一位阿嬤來體檢,我照例詢問她接受乳房檢查的意願。

阿嬤斬釘截鐵地說,就檢查吧,她老了,不在意這些。

或許因為觸碰了乳房,開啟了阿嬤今世所有與乳交織的故事。阿嬤跟我說很多:哺餵過幾個孩子、哪個孩子沒奶水喝、哪個孩子喝羊奶、小孫子的近日斷奶、新聞火紅的三聚氰銨毒奶粉……以及一段被非禮的經過。

「那個先生,以為我是庄腳人,隨便給我摸,這個不酥鬼(色鬼)。」

「不酥鬼」,阿嬤這三字講得特別亮。

但人老了,對乳房的敏感度似乎就遲鈍冷感。哺育已盡,年華已逝,放任乳瓣低垂乾癟。

順時針,由內向外,同心圓,一圈又一圈,壓一壓,然後雙側腋下也要摸一摸。我教導阿嬤,如何自我乳房檢查。

而故事總在壓觸間,悄悄地,卻又驚動地,在病理報告確認後,劇烈改變著。

「我那時就是沒有注意乳房檢查,所以現在只有一個乳房。」婦人削去了乳房,因為乳癌。在一次幫婦人做心電圖,赫然發現藏在衣襟底下,卻又顯而易見的,一種夷平的殘酷瘡疤。

那是學生時代見習乳房外科的記憶了。

印象最深的是乳房重建手術。老教授從腹部切取脂肪、皮層、與血管,然後移植至胸前,重塑新乳,並告訴病患:這不是外來的矽膠或水袋,亦非組織擴張器,是貨真價實的,你的身體髮膚。

這惱人小腹,歷經幾小時的光陰,竟變形成乳房!在對醫學仍曖昧不明的年歲裡,我對這乾坤大挪移的手術感到瞠目結舌。

於是,總有許多乳房在超音波、X光、手術刀下,變換面目,豁然重生。或什麼都不是,迂迴入死巷。

有次,門診來了位農村轉診的阿婆。多年前阿婆乳房出現異樣,因為害臊,所以一直到藥房買藥塗擦,久久未癒,於是聽信電台藥草偏方,據說是越南神草。只是衣服掀開之後,那低垂的乳,淌著膿與血,乳頭陷落潰爛,腥臭讓人掩面。

那已是末期乳癌了。很快地,阿婆來不及化療,三個月內結束了人生。

我一直無法忘記那對殘破的乳。阿婆一定知道,曾經是這對乳滋養了新生,推往希望,但卻未曾想過,有天,是這對乳將她毀滅。

乳房一直是母者的標記,它隱含了華美的責任。穿越時空,凌跨地域,眾地產婦歷經脹奶之痛,本性自此疏流。那是共通的產後記號。生命之泉,馨香甘甜。

「喝母乳,除了母乳還是母乳。」所以,行經醫院走廊,衛教海報一張貼過一張,捷運站、百貨公司內,哺乳室蜂巢式隔出,人們倡導餵母乳,如日烈熾。

有天我去找設計師小涼剪髮。她知道我事醫療,要我推薦整型醫師。

「妳很正,不需要整型。」我和小涼說。她瞇笑著,說我不懂。

後來,我從另一位設計師口中得知,小涼隆了乳,因為更可以抬頭挺胸,更有了低胸衣著的理由了。

那是女子未成母者前,乳房的另個意義。

於是,行經台北街頭,女子露乳溝、示肩背,豐胸看板火辣登上巍巍高樓,城市總在行銷一對擁擠的乳房,極致雙峰。女性內衣連鎖店逐一開幕,澄橘色調,復古燈花,代言女子魅惑撩人。

乳房啊!豐沃脂肪如厚墊。乳葉、乳腺小葉、泌乳管、泌乳竇……以乳頭為中心,輻射排開,如岔枝歧芽,在乳房裡一株開過一株,往熟成蒂落的歲月分枝著。這胸前溝壑,暗循週期,隨激素潮汐,幽微漲落。

我想起○九年春季作客香港,那陣子,地鐵站時常可見胸罩廣告。有回出了大角咀居處,行經港鐵奧運站,一幀胸罩廣告貼在牆上,人群走過,一男子拿起手機,對著海報裡每位胸罩名模迅速拍照。

喀、喀、喀。快門按下。那是城市之乳,晾諸於世,不屬於誰,給需者進行飽食又不觸法的隱形哺育。

我或許明白,那暗流的光碟片上,總能看見以「巨」、「爆」來形容胸前雙峰。乳房總不經意地暗示了飽足,因為各樣形式的飢餓,在城市、在地鐵、在街角、在螢幕前垂涎著。

不久,女孩的家屬趕到,是阿嬤。我意念一轉,決定先向阿嬤解釋稍早因不察而觸乳的疏忽。

「沒關係,她很男性化,常被誤認為男孩,她自己也知道,無所謂的。」阿嬤毫不思索地回覆。

女孩經過一番包紮後,狀況穩定準備離院。她的朋友紛紛趕來醫院,盡是潮男靚女,連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致的叛逆氣味。我帶著歉意,用眼角餘光不時觀望她。她滿臉微笑,呼朋引伴,像趕赴一場對決,帥氣離院。然而這糾紛頻繁的年代,她的離去與阿嬤的沒關係並不能保證什麼,我還是挾帶煩惱,繼續手邊工作。

我曾看過科普書形容乳腺如流域,但我想,乳腺綿密應如法網,觸乳即觸法。乳房自有章法與紀律,在光潤與鬆弛的流歲裡,分泌一則則屬乎女子成長的、哺餵的、病變的、與肉欲的錯雜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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