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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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秋光之都 <上>

2010/10/31 06:00

◎周丹穎 圖◎顏寧儀

19:40。巴黎聖拉札車站外尖峰時間的人潮已逐漸散去。剛下過雨的街道有些濕滑,鄧宇鵬小心繞過路上積水,慢慢往長坡道上一個孤零零的廣告螢幕走去。一輛公車駛經他身邊,停在名模只穿了男用吊帶的半裸胴體旁,廣告販售的是與她同名的香水。一名乘客從後門下了車,公車又繼續往前疾駛。螢幕換成了一對母子並肩享用一碗有六十年歷史的香濃熱可可。鄧宇鵬抬眼一看,忽然間一股又麻又燙的觸感遍及全身。

鄧宇鵬在心裡暗暗詛咒,忍下了一陣想打電話給阿澤訴苦的衝動。阿澤應該正在旅館跟其他團員泡麵聯誼吧?超低價歐洲團不但住得離市區遠,連吃的也差。還好還有帶泡麵!阿澤回旅館時總笑嘻嘻地說,瀟灑地沖泡幾碗分送給同團團員。想到他樂天慷慨的性格,鄧宇鵬當下覺得好過了一點。這次是阿澤存錢帶他來歐洲的,說是慶祝他們交往三週年和他二十四歲生日,經過巴黎的時候還可以順便拜訪宇鵬的親媽媽。你媽媽說不定國外住久了,思想會比較開放。阿澤點行程表給他看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自從他與阿澤的關係浮上檯面後,宇鵬再也沒回過爸爸跟新媽媽的家。宇鵬在心裡苦笑:要決裂好像比什麼都容易。媽媽當初也是這樣收了行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本來以為自己會掀起什麼家庭大風暴,但回家拿衣服那天,爸爸只不過是在他身後大吼:你跟你媽都有毛病,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就算毛病是會遺傳的吧──疏遠了許多年,宇鵬實在不敢確定媽媽能接受他現在的樣子。她離開的時候他才十歲,依照她的期望拿了一些鋼琴比賽的獎,正準備報考音樂班,但宇鵬早就知道自己絕不是什麼神童──每天被逼著練琴是他最痛苦的兒時記憶。媽媽遠走他鄉後的前幾年,每逢他生日都會從巴黎寄禮物回來,但不管是什麼禮物,包裹最下面一定有份裝幀精美的琴譜和CD。她打電話來祝他生日快樂時,總會說在某處聽見了某某曲子,希望兒子有一天能彈給她聽。她不知道的是,宇鵬在她走後沒多久就已經不學琴了。

十五歲那年,宇鵬在鏡前看著滿臉青春痘的自己,覺得醜到了極點卻無處可躲,除了在有蘋果光效果webcam前面。他向父親拿錢買了附最多收納架的新電腦桌。自此他再也不在電話中回應關於練習某某琴譜的進度,說謊讓他覺得自己面目可憎;不說謊,換成是所有人都覺得他面目可憎。父親覺得他變成了一個難以溝通的電腦怪客;母親與他分隔兩地後亟欲彌補的熱度也漸漸退卻,母子倆各自在各自選擇的新人生裡過活,不再為對方做什麼努力了。父親再娶後,宇鵬更像是家裡的房客。電腦桌前是他的私人領土,他只為聊天室裡的朋友而活。出門上學等同於生活中必須忍受的極大不便,一路撐到了大學,才稍稍得以睡飽。不用配合世人的正常作息時間後,宇鵬臉上的皮膚自然而然不再紅腫化膿,漸漸能理直氣壯地把自拍照放上網。

阿澤和宇鵬一樣,也是晝伏夜出。某日凌晨五點,他們在同志交友網站上相遇了,從凌晨五點聊到中午十二點。阿澤說他傍晚會去他開的店裡,提議宇鵬睡飽後過來一起吃個消夜。專門蒐藏法國香頌老唱片的阿澤將店裡的一角精心布置成了溫暖的居家空間。宇鵬抱著一股衝動去見阿澤的那晚,覺得長年來懸在心裡的憂懼忽然消散了。他們躺在小雙人沙發上親吻彼此,體液一絲絲往外牽湧。不久,宇鵬便住進阿澤繼承的兩房公寓裡。父親跟繼母口徑一致,都斷定是年長宇鵬十歲的阿澤誘拐了他們不經世事的兒子。

大學畢業後,宇鵬躲過了兵役,前前後後找到幾份工作,但每份工作都做不滿一個月。每天早上他和上班時間掙扎搏鬥,睡眼惺忪地出現在公司。工作和上學一樣都嚴重妨礙了他的正常生活。他後來乾脆留在阿澤店裡幫忙,不再勉強自己去上班了。宇鵬想,這些事連爸爸都不知道,應該不至於傳到媽媽那兒去吧。

半個月前宇鵬過二十四歲生日,卻忽然收到了母親寄來的電子賀卡。宇鵬不知道她是從哪找到他的e-mail,但隔著電子郵件的距離點閱卡片讓他心安得多,那種深怕在禮物盡頭又發現琴譜的焦慮至少沒再出現。於是當阿澤提議途經巴黎,順道見見他媽媽時,宇鵬同意了。不過mail一發出去他便開始後悔,甩不掉的憂懼又爬回他全身。他在心裡暗自祈禱信的內容最好全變成亂碼。

隔天他收到媽媽興高采烈的回音,mail裡詳細交代了來她家晚餐的時間和路線附件。她也一併請了和宇鵬同行的「朋友」阿澤,但十分抱歉家裡沒有車,不能去旅館接他們。宇鵬想裝做沒看到信,接下來的幾天閉口不提這事,在網上悶頭讀著巴黎旅遊資訊。阿澤看著宇鵬拒絕溝通的背影,走到客廳裡開了筆電,在msn上傳訊給他,說其實就他們兩個人開開心心去玩也很好,不必一定要和他媽媽見面,找個藉口取消約會就可以了。他們在網上聊了兩小時後,宇鵬才承認自己告訴媽媽他是跟一個大學同學去歐洲旅行。阿澤在螢幕前歎了口氣,隨即鍵入:這哪有什麼關係,我在旅館等你就好了呀!真是想太多……呵呵 =____=

宇鵬單獨去母親家晚餐的事就這麼決定了,阿澤並未表現出任何不快。宇鵬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又覺得少了阿澤的陪伴,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存活」過這頓晚餐。

19:50。艾明娳掛了電話,把圍裙從身上狠狠扯下,憤怒地將一鍋紅酒牛肉移開了陶瓷爐面,雙眼直盯著黑晶面板上燒灼的紅圈。她故意的。根本就是故意的。明娳按下熄火鍵時這個念頭仍在她腦海裡喋喋不休。皮耶拿著電視遙控器走進廚房,想問她新電池放在什麼地方,卻發現太太僵在爐子前,氣得渾身都在抖。他忙問:「怎麼回事?勃根地牛肉焦了嗎?」

「剛剛阿涅絲她爸打電話來,說她在他工作室跌斷門牙。他們剛從急診室出來,今天晚上不送她回來了。」明娳簡要地用法文說明了情況。

「很嚴重嗎?」皮耶關心地問:「明天是不是要跟學校請個假?」

「你不懂,重點不在這。」明娳深吸口氣,說:「她是故意的。」

「愛蜜莉……」皮耶皺了皺眉頭:「妳女兒才十歲,妳是不是想太多了?她可能只是玩的時候不小心……」

「我昨天千交代萬交代,今天晚上她哥哥從台灣來,要來家裡吃晚飯,叫他八點前一定要送她回家。只要是我交代的事,她就會想盡辦法唱反調,然後有她混蛋爸爸幫她撐腰。」明娳不等丈夫說完,冷冷地陳述了她認知到的事實。

皮耶聳聳肩,不置可否。關於阿涅絲和她藝術家爸爸的事,他們已經討論過無數回,每次都是重複同樣的問題,了無新意。

明娳攤開一把摺疊椅,餘怒未平地坐了下來。她花了大半天時間燉的紅酒牛肉頓時在她眼中成了巨大的笑話。

在巴黎生活了十四個年頭,這種台式自欺欺人的天真竟然還能蒙蔽她的眼,真讓明娳啼笑皆非。所謂的一家人,說穿了是幾個家庭重組過後的結果。她和皮耶七、八年前登記結婚時,各自都離過婚。皮耶和前妻育有一男一女,她自己呢,在台灣結過婚,生了小鵬。三十多歲時來巴黎報名短期法文班,原本是來打聽把孩子送到法國學音樂的可能性,沒想到是自己在這兒留了下來。在法國男人眼裡看來,三十五、六歲的她像是二十五、六歲的女孩,讓她陶醉得忘了自己已為人母的事實。一個月的課程結束後,她又延長了一個月,在各種跨國的聚會中持續發現新鮮的人、事、物。她的人生在異國奇妙的溫度下彷彿有了重新來過的可能。

於是當阿涅絲的藝術家爸爸走進了這片新布景後,明娳毅然決然地決定回台灣辦離婚手續,將小鵬的監護權讓給了前夫。

那時明娳以自由之身回到巴黎,走在街頭準備赴情人的約時,不管再怎樣污染的空氣都飄著一絲喜悅奔放的甜味。前半場人生的不如意彷彿都一掃而空。她的新情人是個小有成就的法國藝術家,在聚會中面對來得比她久卻比她年輕、法文講得比她好的女留學生,明娳總算感到能抬頭挺胸了。戀愛生活給了明娳充沛的靈感,她開始在網誌上抒發巴黎所見所聞,盡情發揮從前在雜誌社練就的撰稿能力。偶爾有所謂的法國通上門來批評她的觀點名不正言不順,明娳總也不輕饒。在網上脣槍舌劍了一番後,回頭更不忘強調生活在藝術家身邊的不同眼界。

然而現實生活卻與網誌上的美好人生漸行漸遠。明娳與她的藝術家愛人不僅在金錢觀和作息時間上有很大的差距,他的一切行蹤都成了明娳揮之不去的夢魘。為此他們吵了又吵,鬧得不可開交後又重新來過。癡纏了兩、三年後,接近四十歲的明娳不甘心就這樣放棄,為了給這段得來不易的關係一個「交代」,她做了最後的一搏:讓自己懷了阿涅絲。

而阿涅絲其實也算是她天真過頭的明證。

明娳揉了揉額角,覺得半邊頭開始抽痛了起來。十年前的事想起來還像一場惡夢,有再多重現的青春也禁不起這種爭得你死我活的關係。久而久之,她對周遭許多人事物都不再能同情共感,感覺神經像被黑漆漆的絕緣膠布一束束封住了。她彷彿是不幸的,但她連這點也沒辦法真正感受到,更不容許別人對此置喙。她的藝術家情人漸漸只有在嘰嘰咕咕逗弄阿涅絲時顯得和顏悅色。面對她的時候,眼神立即黯淡下來,想退回他自己的世界裡,卻又無法將她請出他的生活空間那般無奈地,說服自己和她共處一室。他忍讓著明娳指控他自私自利而不再試圖辯解。每半小時他抓起捏皺的菸盒到門外抽,在屋簷下看著瘸著腿的灰綠鴿子,一跳一跳啄著不斷被牠自己往前推挪的乾麵包塊。

某天傍晚他捻熄了菸,走進廚房,對正在消毒奶瓶的明娳說了聲抱歉,他沒有辦法這樣繼續下去。明娳慌亂地端詳他的臉,想找出一點轉圜的餘地,一點可挽回的舊情,一點尚能說服他的理由。眼淚撲簌簌落下時,她才驚覺她從前未竟的青春夢藉巴黎幽幽還魂了,又再死了一次。

明娳帶著未滿週歲的女兒搬出工作室的那天,她欲哭無淚地發現自己根本只在原地空轉了幾回。從台北來到巴黎,還是重蹈覆轍,卻再也回不去以前安穩的生活了。有半年的時間明娳帶著阿涅絲靠家庭補助拮据度日,她常半夜失眠,望著啼哭不休的阿涅絲,思念起在台灣的小鵬。

也因為有過這段充滿不安全感的辛苦日子,認識了皮耶以後,明娳三番兩次告誡自己要把握平淡的幸福。許多用法語表達不清楚的負面想法,就讓它們朦朦朧朧淡出腦海。但是明娳知道,自己用法語表達不出來的感受是切切實實堆在生活裡的,每天就在眼前晃來晃去,堵住她的去路。可是對皮耶來說,她描述的一切全像是在遠處嗡嗡作響的細微末節,轉個方向看,用文化差異的想法便能輕易覆蓋。

明娳頭痛欲裂,覺得右邊的眼球像是要爆出眼眶。她的憤怒化成了悔不當初。皮耶事不關己的態度讓她心灰意冷。20:05。她走到客廳裡對正在看新聞的丈夫說她偏頭痛發作,要他自己熱紅酒牛肉配麵包吃,她得回房間休息。

皮耶轉過頭,驚訝地問:「那妳兒子怎麼辦呢?他不是八點半要來家裡?」

他的口氣裡帶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驚慌,彷彿是怕明娳要他單獨接待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遠房親戚。

明娳看在眼裡,未置一詞,只淡淡地開口:「我現在傳簡訊給他,跟他約明天下午在巴黎喝咖啡。」

宇鵬挨著公車亭的金屬冷長凳坐下,緊抓著手機的手指還持續顫抖著,渾身像洩了氣的皮球。他弓著身子,有種在胸口震動的情緒像是要湧出身體,但始終卡在某個極限點,暈成一團無法發洩的酸楚。他恍惚意識到自己好像二度被拋棄了,但是又覺得這個想法不成立,媽媽只是說身體很不舒服,抱歉必須取消晚餐,改約明天而已。她說一切配合他們明天的行程,有問題手機聯絡,不會搞丟的。他應該是要回覆沒關係、好好休息這種話的,可是他打不出這樣的簡訊,被遺棄的感覺揮之不去。是不是他太自私、只想到自己?

宇鵬將手機螢幕放得遠遠的,重新再看媽媽傳來的簡訊。不過是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約,取消了不是剛好嗎?這樣誰都不勉強……廣告螢幕上半裸的名模與同名香水再次顯現。細細的男用吊帶只恰好遮住了她挺俏的乳尖。她撩人的淺笑有種睥睨世人的輕佻,像是深知如何操弄欲望國度的法則卻隱而不宣,只讓香水成為征服者的印記,輕霧一般宣示她的全面占領,和隨時可能撤退得一絲不留的權力。不過陷入自己思緒的宇鵬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恍神地把手機放在身邊,讓空白一片片刷過他的腦袋。他甚至還沒去想該怎麼照原路回旅館去。

「你好!」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法國男孩從公車亭前走過,經過宇鵬面前時忽然戲劇性地頓了頓腳步。他指指金屬長凳上的手機,用中文對宇鵬說:「你要小心你的好看的手機。有很多小偷在巴黎。」

宇鵬驚訝地抬起頭,發現一張脣紅齒白、難得的笑臉,他愣愣地回道:「你中文怎麼說得這麼好!」

「我學中文,我的中文名字叫柯安諾,你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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