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在家鄉過年．4之 2 】 南台灣篇

【在家鄉過年．4之 2 】南台灣篇

【在家鄉過年．4之 2 】

南台灣篇

圖◎達姆

【台南】

當時人龍有我

◎楊富閔

我們三萬人龍正在前進。

新世紀新習俗，大姨母親兩姊妹紛紛改制年初一回娘家，說了不害臊，我們準備去跟新總統領新春十圓紅包，（不對，頭年金額兩百，紅包袋上書邵族語，雅凱伊馬哈恩，吉祥圓滿之意。）家就在總統祖厝不遠處的外公好雀躍，拎了十來張矮凳子前天就忙著占位置，並用粉筆塗鴉做記號，每小時就單車去巡一次。孰料，隔天統統被堆疊到牆邊，犯規，要怪就怪誰都缺乏當天子的經驗。2001年，第一次，場面混亂，插隊小衝突，後來動線規畫，三路並行，還能留車道給居民出進。我記得，每年都剛好排在出庄口那棵裹紅布的樹王公旁，若人龍不動，失去耐心，轉身掉頭想走，便可看見不遠處葫蘆埤觀光路標指南，與指南後方動工中的高鐵工程，根根灰色T柱突地冒稻緣之上，像土地公穿灰毛襪在做抬腿動作。那是千禧年，我們在強烈冷氣團中以暖暖包、針織毛衣和扁帽相互取暖，前進。那時黃家也祥和，大舅在牢，大姨與母親的容貌都姣好無細紋，迎接新世紀、新習俗，雅凱伊馬哈恩。

於是接續幾年領紅包隊伍便不缺席，往往小舅天未亮來大內車走我們這對瘋狂母子，還記得一年到西庄口，清晨六點竟有員警站崗，交通管制，我們被擋在家門前，母親向前吐訴比畫：「我就住那個轉角啊！」示出身分證，不得，小舅下車前去報名說是黃某人的「後生」啊！亦不得。（小舅，你太久沒回家，管區認不得。）遂有請外公單車出馬繞過菱角田來指認兒子女兒，方才得到回家許可證，剛開春，就累了。

請繼續往下閱讀...

我們三萬人龍正在前進。

2001年，我國中二年級，這支出黃家而來的朝聖隊伍，有大姨、母親、我、插花性質的表姊團和若干資深深綠親友，排隊時難免抱怨時間太久，母親都嚷嚷明年不再來了，結果到底明年還是來，行進間，若碰到新聞台攝影大哥鏡頭朝向你們而來，揮手歡呼則是一定要，耶！恭喜發財。大姨比較瘋狂，脫隊小跑步到路邊攤販去連署簽名討黨產，她每年都揪我一起去，我當然每年都跟著去了。

如今，七個紅包袋已成了骨董，依羊猴雞狗豬鼠年分躺平黃家客廳壁櫥，像動物標本。反反習俗，我們又開始初二回娘家。去年，照例中飯吃完，黃家小陣仗遊街到惠安宮拜拜，才見過去七年必搭紅藍白布帆好幾落統統不見；平安湯圓米粉炒菱角系列食品攤位亦紛紛撤退，鄉間小路冷靜冷清到我與大姨同時不寒而慄，SNG車呢？聲援團體呢？也許曾和我列隊三萬人龍的你忽然就縮起身子，納悶著，人，是都跑去哪裡了？

心魂未定，忽然轟天巨響傳來，三百隻白鷺鷥奔向天際。

原來是開往台北的高速列車經過了。

而此刻，閒走這寧靜村落的我，心情慎重，以為還身在三萬人龍，卻不知該往何處走。●

【嘉義】

團圓

◎吳億偉

農曆春節，我們家有三種團圓方式。

年夜飯。大夥圍爐，長輩坐位，小孩在旁邊打邊鼓，插空隙去夾火鍋裡的一塊肉或是豆腐。大家聊著今年發生了什麼事情，最怕聽到的是你變胖囉這種無法否認的事實，連忙不承認嘴巴卻又嚼著火鍋料不放，還掛念自己裝著可樂的杯子被放到哪裡去了。大年初一，起床拜年。精準地說，是拜訪土裡的親人。這是老家一帶的過年大事。因此，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沒守歲這個習俗。雖說小孩拿了壓歲錢，撐過午夜不睡，可替長輩祈福，可是我們總被吩咐早早就寢，若要耍賴，反倒會被長輩警告：明天起不來就知道了。

時間近了，老家前廣場，便會聚集從各處回來的遠親近親，還沒到的，便會接到電話，被催著：「大家都在等你喔！」時間一到，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分別拿著鋤頭、鐮刀、冥紙、祭品等一起到村郊小丘。整座山丘，初一那天充滿人氣和香火味，如同清明掃墓，只不過經過近一年閒置，墳墓上的野草長得更茂密，荊棘沿著泥土蔓延，偷偷藏在草堆裡扎人；去年不理會的小樹苗，長成了大樹，要連根拔起得用斧刀來砍，所有壯丁負起與草樹戰鬥的責任，還親人們一個乾淨的家，清清爽爽，連泥土都被踩得服服貼貼的。

小時候總疑惑為什麼喜氣洋洋的大年初一，起床第一件事情竟是往墓地報到，這不是很觸霉頭嗎？也曾想賴床偷懶，不去掃墓，好好享受初一假期，但總被識破。然而，等到最親的阿嬤母親都成為拜訪的對象的時候，突然才意識到所謂的團圓，不再只是小時候除夕夜圍在餐桌旁，大夥話家常，看著賀歲電視節目哈哈大笑；也不是一群人拖著大小工具，在山丘爬上爬下，彼此捉弄或是回憶過往，看著誰的小孩長那麼大，或哪個小孩竟然都生小孩了！

最後一種團圓，場景範圍又寬又廣，穿越時間與空間。襯底音樂是在長輩們叨念，掃墓的工作要開始往下一代傳承了，以後我的大堂哥可要負起號召的工作，得把我們這輩聚集一起，一年大家至少得見面一次，初一及早出發給土裡的親人拜年。說著這些給土裡的親人們聽，說著這些給年輕的聽，沒有什麼能阻隔團圓這件事，即使我們再也無法相見。●

【高雄】

返鄉與離鄉的滋味

──湯圓與白香餅

◎李進文

味蕾最容易喚醒記憶。人在外地，每逢年節就有兩種滋味浮上心頭──湯圓和白香餅。對我來說，湯圓就是遊子渴望返鄉團圓的心情，而茄萣鄉獨特的白香餅經常是遊子離鄉時的伴手禮。

所謂「吃甜甜，好過年」，每到大年初一，清早，茄萣鄉白砂崙的萬福宮播音站就大放送：請鄉親到廟前吃湯圓。擴音器超大聲的喜慶音色把漁鄉從被窩裡釣起來，大人小孩揉揉惺忪睡眼，陸續來到廟前。萬福宮是茄萣鄉四大主廟之一，主祀「五府千歲」，即李、池、吳、朱、范五姓王爺，地方習慣稱呼五位神祇為「王爺公」、「千歲爺」，其他鄰村的鄉親則稱「白砂崙王爺」，以茲區別其他大廟的神祇。

每年過年返鄉，我都會帶孩子到萬福宮拜拜，至於來到廟口吃湯圓，去年倒是第一次參加。透早，與小孩來到萬福宮廣場前，已是熱鬧非凡，遠遠望去，看見兩條長龍，原來大夥兒正一邊捧著碗大啖龍眼湯圓，一邊排隊。排隊做啥呢？答案是今年萬福宮委員會（由鄉親推舉賢達擔任）舉辦的活動是：以擲骰子博弈方式，比大小，由主委或委員會成員跟鄉親賭一把，贏了，可得到小禮品。兩條人龍就排在王爺公面前，碗公內的骰子匡啷叮噹，像快樂的心跳。過年期間神明也無禁無忌，慈悲大度，特准一年來拚搏賺食的老百姓今兒個放輕鬆，小賭怡情，廟堂清光緒三年的古匾「澤被海濱」亦微笑地俯視歡聚的芸芸眾生。廟內周邊商品也齊全了，美好的香袋、木製的許願牌等等，以喃喃禱詞過個香爐，祈願閤家平安、老小勇健。過年是鄉親大團圓的日子，邊吃湯圓邊賭一把，測測來年手氣與運道，然後繼續努力，日子過得無病無煩，歡喜就好。

吃完湯圓，想到白香餅。以前我在外地念書，返鄉，母親有時會以麻油煎白香餅，瀝乾，讓我把香香甜甜的滋味帶回學校，想家時充飢，亦可當零嘴。我家隔壁就有一家小餅舖在賣。麻油補血、祛寒，所以白香餅又叫「月內餅」，古早環境不好，常煎給做月子的婦人吃來補身體。

皮薄、巴掌大、扁圓形、中間一道小切口如微笑、上頭還蓋了紅印章的白香餅，是茄萣的特產之一，以前只有茄萣才有。早前只有白色，麵粉樸素的原味，加上一點點麥芽糖內餡的勾引，不甜不膩不粘牙，在口中化開如同冬陽曬在情人臉頰的氣味。因為鄉親多為漁民，白香餅攜帶方便又容易存放，討海時，就帶至船上充饑，配幾口米酒。後來慢慢成為鄉內孩子的零嘴，其後外地人也有把它當做飲茶的佐配點心，所以白香餅亦研發一些新口味和製法，例如調配黑糖和龍眼乾，或運用宜蘭牛舌餅的製法讓皮變脆等等。一些遊子返鄉，常把它當做茄萣的伴手禮。

離鄉時，我會想到白香餅；返鄉前，我會聞到湯圓香。在外地生活，人到中年，這些滋味益發牢固地潛入夢裡、滲進親情裡，整個漫開，如同故鄉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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