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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火蛋糕──facebook散文
◎方路 圖◎吳孟芸
多年前讀羅蘭．巴特《戀人絮語》，至今仍熟悉當時沉迷其中的感覺，深深的，遠遠的。這些絮語，一則則剖出戀人最深的觸覺，一句句分類了戀人最永久的痛。現在重讀，感覺羅蘭．巴特要是生在今時，或許他是最出色的臉書（facebook）寫作者，他的文字，感觸，心靈，很適合臉書生態，從容淡定，深邃且內歛。
後來我讀他收在《事件》一書的〈摩洛哥手記〉，全篇都是一個個片斷，一個個即景，寫盡他漫遊中的際遇，情色的，抑鬱的。他藉助寫作涉入無邊界的漫遊，彷彿把波特萊爾19世紀巴黎街道的頹喪，轉化到20世紀摩洛哥港都的頹廢。羅蘭．巴特是思想家，也是才華出眾的散文家。我在他的學術生涯中，看到一個巨影，一個永遠不問倦的閱歷者。
〈火蛋糕〉以一年時間而成，從白露到處暑，在臉書上定時而寫，時而速，時而緩，我堅持的一個信念是網路文字，不應只有通訊文字和符號，那是一個寫作的新海域，應該可以衍生一些美學。臉書已成為一個新興的文字工廠，是一塊奇特的磁場。在這裡，可讀到千奇百怪的訊息，也可以找回舊情人，一切隱藏在地球平面的訊息都可能浮現出來。
在臉書，我和無國界的書寫者和閱讀者，建立了即席聯繫。這個平台也許會繼續擴大，也許有一天會消失。我書寫時常想起羅蘭．巴特，提醒自己在龐大網路書寫中盡可能尋找一些流失的絮語，雖然這些文本對他來說，可能只算是一堆泥啊。
食蟹記
近日赴一蟹餐，友人坐旁以蟹槌擊爛而食，令吾大為叫驚。蟹和榴槤一樣，有其食紋，順紋而開，輕而易舉。友人摸不著頭腦，看不出紋路，使槌而爛之。其實，順蟹腳之間裂縫而開，蟹肉即似棒棒糖，肉美呈鮮，可捧在手中吮吃。蟹鉗則只需擊裂其中活動鉗，即可似棉花糖拎在手中舔食。蟹餐令人三尺垂涎，令人懷念清初蟹仙李漁，一日無蟹不歡。食蟹之法，吾父自小教誨，尚可在日常生活用得著。不至於用槌弄爛蟹肉而食，教人叫驚。
吃椰記
寶石音樂中心廣告牌已脫漆，蜘蛛絲長滿舊時光。一音一節傳來午後捲好的聲帶。我在對面檔口等候炸香蕉，檔頭脫漆的招牌還寫著炸豆腐，蝦餅，薄餅，咖哩角，炸年糕。香味從一鍋油中溢出。毗鄰良記生果檔擺了各色果類，周圍堆滿椰子。一老者坐在凳上，一口一口食刨出來的椰肉，雪白雪白的，掛在嘴唇邊，雪白雪白的，在唇裡磨著吃。老者像脫漆的廣告牌，掉光牙齒，在午後磨著唇吃椰肉。
抬米記
新合成茶餐室浸在暮色中，抬米伙計在店前一輛盛滿白米的羅里，用一巾米色麻布打結套在前額，布尾披背，從羅里一包包老虎標占米抬在肩，移到茶餐室後房。占米的重量在伙計肩上壓得有彈性，看到一支背脊使勁撐著一節節骨骼，像在彈著暮色的音符。
壽板店
少女站在巷口，眼睛低垂，好像在看自己憂傷的辮子。旁邊壽板店的老師傅在刨木，木屑撒落一地碎影，沾在晚年的刨刀。少女仍低垂著眼睛。
輕快鐵
到附近輕快鐵站看日落，兩、三個馬來小孩蹲在籬笆前，看附近興建半途的公寓鷹架圍上好幾幅國旗，巨型旗幟在風中飄，不斷晃動，很像空中捲動的潮水，小孩以為蹲在沙灘了，看垂直的海面，還想撿拾幾枚不同顏色的貝殼。
票半張
我把票據在天暗前交給你核對，路程無誤後把它分為兩半，其中一半是我的。我把缺失的車票收在口袋，那是塞滿歡樂之泉。有時，辛酸占據了生活，便把路途上永遠沒法交會的景致，偷偷塗去。
歌半吟
你牽住我的手，我的手剛受傷。你把指環交給我，刻了桃心的指環圈住我寂寞的骨節。
坐上船，修好傷，到一定水平線便把身影倒過來，原來的水位即是我的寂寞。
霧半場
在高原車站與你遇合，四周山連山，一座座和霧相伴，很蒼茫的感覺。你問，可結伴到下一站嗎？旅途上，你看到我心中孤獨，我看到你心中一場霧。
在雲頂
雲頂背面，有一小徑。以羊腸盤纏而行，通往荒蕪之境。沿崖野茅盛開十二月白花穗，對望一夜笙歌。滿地牽牛花，是天和地的紫喇叭，對鳴風聲。小徑伸向不知處，伸向雲深，不知遠方。一座座山重疊而立，一頁頁可以掀開的天地大被。在這裡對看山雲，領悟人生苦短。如曹操詩言。一千八百年前已有的感喟。
豔舞團
蛇腰纏繞，一晃一晃，露了肚臍，聚光燈對著白晰潤膚滑動，乳挺臀隆。舞台上歌樂起伏，台下坐滿瞻仰入迷的觀眾。夜漸漸深，舞趨向豔，四邊欄柱掛滿彩紙，塗上一戶戶祈求平安的名字。中元普渡，看歌台，兩頭對映，一頭豔，一頭哀，豔舞停歇時，聽到另一頭傳來木魚敲擊聲，一擊一擊配銅鈴，吟唱招渡名字。周圍排列大士爺，受生院，城隍，普渡山。一張彩色冥紙寫著：
普請冥陽界內水陸四生六道
有靈無祀男女孤魂滯魂等眾
准此
另一頭豔歌持續，歌女年輕惹火，邊唱邊跳，舞台是歌者的玉樓，在聚光閃爍中自如起舞，裙短撩人，傾心欲念。不過，再野的舞台也野不過孤魂。歌女唱著〈望春風〉，〈昨夜星辰〉，〈玫瑰玫瑰我愛你〉，再唱幾首愛情。在祭桌前，看到人群湧動，爐前滿香，供品如山，彷彿看到無數目蓮，在救自己的母親。
火蛋糕
昨晚在Jaya One酒聚，從比利時酒到愛爾蘭酒，酒意濃濃，眼睛晃然。擠在酒廊才知道酒廊擠得那麼多人。
火蛋糕，是怎麼樣的蛋糕？穿著傳統服飾的侍者，在蛋形酒杯浸了酒精，點上細火，藍藍的，不燙人，沿著吉隆坡塔形的巨瓶淋下，藍火緩緩吻身而下，壽星公在杯底吮酒慶生。
駱以軍一起在酒廊看熱鬧，即興為陌生鄰座唱起生日歌。火蛋糕就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這個大男生的小說家，前一次來馬，錯了見面，這次無論如何不得再錯。
幾個友人晚上7時開始在新海景的緣牆進餐，我晚上10時抵達時已散會，撥了電話給翎龍才知道換到Jaya One的比利時酒廊Brussels BeerCafe，抵步時眾人對排的長長座位早已滿滿酒意。
近午夜12時，再換至附近的酒廊Royal Oak，重新掀開酒杯，滿滿的酒，比利時，愛爾蘭和荷蘭。一邊飲酒一邊打桌球，酒廊的畫面充滿柔和。眾友在酒意中和駱以軍聊天，和駱以軍聊天是件愉快的事。聊得最多的自然是文學和小說。
他提到台灣值得注意且很有潛能的年輕小說家童偉格和甘耀明。小說家有小說家的經歷，駱以軍也以身試法。我讀他的小說時，曾掩下不敢讀下去，那是《遣悲懷》，後來讀《西夏旅館》，功力更高一招，沉潛的文字不斷扣著心。
這種魔力，在閱讀經驗中只有莫言和阿城的小說可以讓我有相似體會。
飛麵檔
有一麵檔，很奇特。雲吞麵不在水中撈，在空中飛。一團團麵愈拋愈高，師傅用網勺從容盛住，然後置放在佐料碗。這麵擺在八打靈東南亞花園，傾斜的街邊，一張張桌都微微斜向路口。
這檔沒有名稱，擺在舊店舖前，花之蜜語園藝中心和愛蓮水族館前。我一個人在麵食檔時，一半心思在看師傅飛麵。
吃蒸魚
和友人在舊巴生路天橋底吃蒸魚，沒有招牌，沒有店舖，桌子排在鋅板涼棚下，滿滿的，有五十桌，像盂蘭勝會。蒸魚的水鍋不斷冒出濃煙，像一鼎香爐，食客不絕，一桌桌圍滿了人，一盤盤蒸魚，清蒸，豉汁，薑茸，亞三，逐一送到客人桌面，場面壯觀。一邊吃魚，一邊看流動販商沿桌兜售貨品，沒有冷場，印度人問要買大彩嗎，孟加拉人問要不要指甲八寶盒，馬來人問要買靜思語〈莫生氣〉掛簾嗎，印尼外勞問要不要燈飾鬧鐘，華人阿伯問要買家庭式蛋塔嗎，阿婆問要不要咖哩卜，秀髮披肩少女問要龜苓糕嗎？一餐蒸魚，香爐冒煙，彷彿和友人在涼棚下品嘗人生雜味。
吃點心
和友人在怡保路茶室吃點心，夜雨沒停，撐傘走了一地濕。坐進室內，舊式風扇在旋 ，看外頭，一爐爐蒸籠繞出白霧，夜底，白霧顯得濃密。侍者從托盤展示食品，鳳爪，魚丸，蝦卷，排骨，腐竹，糯米雞，叉燒包，釀豆腐。
桌上，銀碟很快疊成鐵羅漢。茶室外，雨未停，充滿濕意，有山寨的感覺，彷彿外頭掛了客棧牌匾，在雨中搖晃，這樣，我和友人便是帶劍的江湖客。
暈眩記
從證券委員會大廈出來，看到菩提樹掉在地上的枯葉，在旋轉，兜圈圈，像童伴玩放手巾，不停地在圈外繞行，手巾最終放在誰背後啊。
泊車場菩提樹掉下的枯葉，在旋轉，兜圈圈，暈眩的樣子。一個人，耳水不平衡，才會冒暈眩感，枯葉，也有耳水嗎。
感冒記
感冒，像一次未到岸的情欲。鼻水在兩穴纏動，一抽一抽，沿著唇溝滑下，冰涼的，緩緩行慢慢顫抖。兩穴和唇只是短短距離，有誰能把持鼻水沾唇頁而不動情。要是舌尖舔到鼻涕，腥味的，濃稠的，像未煮熟的巴里冬。對著光，尋找刺激，冒出雷聲噴嚏，一身抽動。感冒，像一次未到岸的情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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