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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廚房

2011/04/03 06:00

廚房

◎吳柳蓓 圖◎潘昀珈

加州天氣乾燥,木造房屋經歷二十年風霜依然堅硬如昔,唯一的缺點是隔音較差,樓下鄰居的車庫大門一旦升降,樓上的房間就會像走過一輛挖土機那樣震撼。早上7點50分、下午5點20分,幾乎沒有意外地準確。偶爾樓下鄰居車庫的大門在凌晨時分升起,我便猜想,是不是夫妻吵架了,否則有什麼理由非得在半夜出門不可?K說,買消夜、參加Party或是朋友有難需要幫助等等都可能是理由。是經驗告訴我,男人半夜出門多半負氣,連續劇也是這樣演的,重重關上門後,引擎聲畫過凝止的夜,屋裡傳出小孩或是太太的哭泣聲……我把這種負面印象無限延伸,就算人在海外也無法逃脫它對我觀念的制約。

鄰居的房子幾乎不太裝潢,依個人喜好做擺設,我喜歡以家具呈現一個家庭的個性,從沙發、立燈、壁畫、茶几到冰箱的顏色,細節之處說明男女主人對房子的共同期待。每到新朋友家,我便以讀詩的心情讀房子的內涵,有時在廁所、臥室、客廳、廚房會有不同的驚奇與發現,比如男女分開的洗臉槽上擺了十來張女主人的露乳性感照。中島式廚房(Kitchen Island)乾淨得一塵不染就像參觀IKEA,木頭桌上分散著幾本書、幾張稿子,些許紊亂的氣質。客廳鐵灰色的布沙發躺著一隻摺耳貓,一隻吉娃娃,好安詳地鼾住快要骨散的午後。而陽台通常大得出奇,左右兩側各置著藍白相間的帆布躺椅,中間搭著一張不規則的造形桌,像海邊拾來的漂流木加上人工的四隻腳,看似不穩,卻又撐得住斤斤兩兩。桌上有時插著一朵自家種的紅玫瑰,有時是幾顆柿子或檸檬,也有放空什麼也不擺的時候,久了,意外營造出一種禪靜的美感。

讀完所有房間,我又重新走了一次廚房,想從它肚腹的表面推敲主人的情感內裡,像小老鼠吃完乳酪還意猶未盡地四處舔舐。對我來說,廚房就像一間房子的信仰基礎,更像是一首詩的重要轉折,也是絕妙意象所在。

幸福感凝聚的小天地

K的房子在二樓,一樓是車庫,是獨立式的公寓,約三十坪左右,白色為底的牆面和矽酸鈣板隔間、挑高尖狹的屋頂、波斯顏色的地毯以及慵懶的水晶吊燈,顏色與物件搭配得宜,觸眼所及一片白皙感,像看見一個潔身自愛的處女解開胸前扣子那樣雪白吸睛。第一次遇見K的房子,最先吸引我目光的便是廚房,它呈開放式,站在小小吧櫃前環視整個客廳霎時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那份幸福感來自視野的解放,就算掌大廚需要把自己放在廚房一、兩個鐘頭也不會感到窒息與無伴。突然,我想到我家的廚房,二十多歲了,當初規畫房子的建築師是個不太懂生活品味和烹飪樂趣的人,不僅將廚房畫在房子的尾巴,還給它一扇半大不小的窗,窗戶外面是一條狹仄的淺溝,蚊蚋翻飛,朗朗晴天沒有開燈不見五指,我媽待在「那裡」二十多年,像累世的懲罰。

我以為廚房大都長那個樣子,被塞在最貧賤的角落,像是個最不被人重視、最羞於見人的童養媳。後來,有機會欣賞別人家的明亮廚房,才知道我媽受了多少罪。當時我們還小,四個兄弟姊妹的生活費、學雜費壓得他們喘不過氣,哪有閒錢換屋子,有得住就偷笑了,她總是這樣說。長大之後的某一頓飯上跟我媽說,「換房子嘛!廚房那麼小,不累呀?」我是說給自己聽的,家裡的小孩誰不明白她眼裡只有瓦斯爐、鍋鏟和鍋裡的菜,菜盛起的剎那,嘴裡剛好喊大家吃飯,她不會注意到廚房究竟有多小、多暗。

那樣逼仄的環境令人感到絕望,也因此從沒想過要學煮菜這件事。直到有一天,推算起來應該是我剛上國一的某天下午,我媽突然胸悶、四肢發軟,幾乎要暈過去,送醫後雖無大礙,醫生卻也警告不能太過操勞。從那次起,我發現進廚房好像沒那麼難,第一次殺魚、燉肉、熬中藥,切切煮煮完全沒負擔,心裡只惦記著魚不能沾鍋、肉不能太老、中藥不能熬乾,哪有時間注意到與鍋裡雞鴨魚肉不相干的其他。

我跟K說,ㄇ字形廚房動線,除了有視野上的體貼,更有發呆的靈感,像是完全為我量身打造的小天地。我經常站在吧台前不小心就發愣了,手裡扶著一杯氤氳的烏龍茶,等回神時,褐色的茶汁已在不知不覺中冷卻了。剛開始是想著一件事的,後來思緒岔出,從一個點跳到另一個點,跳到後來變成迷路的羔羊,放空兼神遊太虛去了。偶爾也是牆上的咕嚕鐘啄醒我的腦袋瓜,像戳破一顆迷惘的汽球,球破人醒,發現腿痠了。攀上高腳椅歇一會兒,再換別種口味的花茶試試,有時也費事地找出枸杞、紅棗、龍眼肉和高麗蔘片沖熱開水喝,淡淡的蔘片和著紅棗的酸甜,在微涼的早晨泡一杯來喝特別有滋補的扎實感。

無關油煙的料理場所

寫稿、放空以及嘗試不同口味的茶很容易就把一天耗盡,K下班回家時,我通常在廚房窩著,思索著晚餐上哪間館子、吃什麼?兩人份的餐點不容易準備,通常外食較多,只不過有時吃膩了餐館的味道,偶爾還是得用勤勞的雙手炒出適合自己味蕾的飯菜。做菜的時候,我習慣將窗戶大敞著,流通殘餘的油煙,也流通自然的天光。流理台前有兩扇大窗子,百頁拉簾上方鋪了一條繡花的蕾絲緞,一開始覺得有些過於浪漫矯情,油煙會讓美麗的布幔變黃變黏變醜,每回做菜時總是小心翼翼,深怕大火會弄髒它,幾次之後,我嫌這樣的煮菜方式太過綁手綁腳,心一橫,不管它的污潔才真正放下。

父親往生之前我跟菩薩許願,願茹素一年換回父親的健康,只是菩薩另有安排,並未成全我。辦完父親的喪事,我依照當時許的願打算將它圓滿,我以為必須咬著牙苦撐,兩、三個月後卻也自然成習慣,無肉也無所謂了。K的冰箱沒有純素的食材,他偏愛紅肉,青菜蘿蔔是點綴,以至於全素食者,如我,若不特別準備,恐怕有斷炊之虞。K帶我上中國超市採買一整個星期分量的罐頭、素水餃、素泡麵、青菜和豆腐,他說貯著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常上館子,這些素料只有他想在家裡吃牛肉泡麵,而我剛好也願意隨便吃吃時派上用場。

他不愛我煮,理由是,與其窩在廚房一、兩個鐘頭滿身油煙,不如在外頭解決。我懶得煮的原因是分量不好斟酌,跟窩在廚房一、兩個鐘頭沒有關係,在明亮開闊的場所做菜,就像在陽台看書一樣自在優閒。記得做過最豐盛的一餐是,一碟用熱水汆燙再油煎的薄片香腸、一盤滷得剛剛入味的豆干、一盤炒青菜、一碟碎蛋、一鍋酸辣湯,K吃得津津有味,我趁機跟他說,下次再煮。他邊吃邊搖頭,不不不,工程浩大,外頭吃吃就好。後來,我便沒什麼機會煮了,吃剩的菜肴難處理,我也把時間挪來寫稿、看DVD,慢慢的,進廚房只剩下幾個與油煙無關的理由:開冰箱、倒水、發呆、喝茶、看書和凝視窗外。

很奇怪,明明是料理食物的場所,我卻老覺得它應該有更好的用途,比如弄張令人心曠神怡的桌子,鋪一塊有美麗圖騰的桌巾,上面放幾本愛看的書、一台筆記型電腦、幾張空靈美聲的CD、一支秀氣的筆和幾張分散著的金門大橋明信片……營造不食人間煙火的氛圍,把尋常日子過得像藐姑射、仙人居。也唯有像我這樣任性的人才能把廚房當成書房,有責任感的媽媽太太歐巴桑,分分秒秒都不會擔誤到家人的腸胃,就算是長年累月活在廚房的油煙底下也在所不惜。

讓氣流穿梭時間的胎衣

白天K上班時,我一個人待在房間寫稿膩了,便出房間蹓躂,客廳一片靜謐,沙發打著無聲的鼾,立燈像衛兵,有人沒人一律畢挺得一絲不苟。沒有隔間的書房緊貼在客廳的壁爐旁,壁爐上方擺著七、八座高爾夫球獎盾,下方是一張孤單的穿衣鏡,K的穿著固定,很少使用它。壁爐是裝飾用的,假得很得體,一點也不感到突兀,不曾點燃過的壁爐反而讓人安心,房子的暖與不暖有時是心理作用。

書房應該被隔間出來的,至少不能與客廳相鄰,那就變成交誼聽了,後來才知道,獨身多年的K習慣主宰自己與房子的互動,電視開著的時候,他的書房就沉默;書房有了動靜,電視機就得暫時瘖啞一陣子。因此,書房與客廳的使用時機很少紊亂過。我當然不會在他看電視時跑到書房看書然後責怪電視機開得太大聲;更不會在他回覆重要E-mail時故意看一場氣勢磅礡的戰爭片。以至於,書房的位置雖然「不合時宜」,卻也沒有阻礙到誰。

偶爾我會假裝屋子沒人在,用不在場的眼光看待屋內的一切,陽光的纖維肉眼就可看出,分秒不同,從陰影、聚落到收束,時間的累積與流逝都掌握在屋子裡。我就算在場,也不能抓住或是改變什麼,不如放手讓屋子與光陰對話,讓氣流穿梭時間的胎衣。唯一洩漏的是我的呼吸,以及滿室的我的氣味與K下班之前的來電鈴聲。

這間房子的正中央有一扇白色的百頁門,很像密室的通道,剛開始不知道它的用途,也不敢問K,怕他笑我,「想知道拉開來瞧不就明白了?」我對那扇門有不健康的念頭,擔心會突然冒出一個無頭鬼或是殭屍來嚇我,恐怖電影看太多,加上它的位置太詭異,令人不由自主害怕。直到有一天,我看見K「拐」的一聲,拉開那扇門,側頭瞄了一眼,發現裡頭擺了一台洗衣機和一台烘衣機,上下相疊,空間恰如其分,我才曉得自己無聊到了極點……有時候電視看得太入迷,洗衣機發出嗶嗶聲,我也沒發覺,還是K起身將束乾的衣服丟進烘衣機,當電視節目播完,我的衣服也暖和了。

抱著一籃才烘乾的微香衣服到廚房的高腳椅坐著,一邊喝花茶一邊摺衣服,順便跟K說:「改天去逛Mall,聽Debra說,那裡有新開幕的茶具館,買一組來搭配新開發的菊花薄荷茶。」K不動聲色,倒了杯溫熱的清酒啜飲起來,久久才說:「明天晚上在Mall吃好了,裡頭有一間日本料理館的評價很好,我們還沒試過。」衣服早摺好,置在一旁的竹籃裡,夜晚的社區吹著安靜的風,撫過每一棵正在假寐的老樹與銀燈。此時此刻,K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隋亂》,我在廚房的高腳椅上翹著腳,將吉本芭娜娜的《廚房》重新讀一遍。花茶不知不覺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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