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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城市之光 〈上〉

2011/05/16 06:00

【閱讀小說】城市之光 〈上〉

◎陳淑瑤 圖◎吳孟芸

安和聽見賢人的提議想起受困地底五十九天的智利礦工,即將見到丈夫的妻子告訴記者,這次上來之後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給他買部計程車。

賢人遙指對岸路口第一個停車格,「好停又好出!」轉彎來的車輛彷彿協力欲遮住它,黃瑩瑩的一頂帽子,愈靠近帽沿就壓得愈低愈重。

來到這兒安和才知曉,賢人有兩部車一個私人車位,出去開計程車,就把普通車開來這兒占車格,且是免費車格。路口秋風猛掀他後腦勺,當下不禁自憐,隨便一個計程車司機都比他好運比他強。

他下意識地轉轉頭,轉轉念,認識周遭環境,此後這就是他的辦公室辦公桌了。這時望見櫥窗內立著幾根冷傲的光棍,像被扒光的模特兒,自以為漂亮有頭腦。

冬夜,安和首度踏進城市之光。停妥「小黃」,他把老克萊斯勒開回一公里外賢人家的車位。這車是不打理門面的,彷彿一個喬裝窮困的老黑爵,人坐進去立刻陰沉起來,下雨也慢了幾拍才知覺。停妥「老黑」,發覺皮夾掉了。找不著傘,找到一頂迪士尼造形帽。慢步往回走,雨摑著耳朵分外濕冷。他坐進小黃的副駕駛座,摘下眼鏡來擦拭,伸手觸摸駕駛座,座上猶有餘溫。老中醫說:「常常深呼吸!學做慢郎中!」閉目回想皮夾從口袋掉落的感覺,追索這類記憶他是那般經驗豐富而痛苦。若不是兩年半內犯了四次疝氣,也無須離職,暫時開起計程車來。

皮夾在駕駛座的車門底下。錢財沒有短少,證件在,彤的照片也在。熄燈,全身鬆弛靠在椅背上。車窗和櫥窗之間,隔著窄窄的人行道瘦瘦的走廊,算起來不過五公尺,卻似客船與寒山寺那般遙遠。他從醫院的窗戶望見尋常人家的燈火,也是這種感覺。他把兩腳圈起放在座椅上,好一會才發覺自己扭著脖子看著那燈。雙層水濛,彷彿冰櫥裡的燈泡。花店也用這種又高又寬的冰櫥來保存鬱金香,為了討好彤,他指著冰冷櫥窗內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病榻上他卻只有一籃水果相伴。

誰都不會歡迎長期霸占門口車位的垃圾,這號人物正投身火樹銀花的玻璃櫥窗,瞳眸閃爍,妄想一親芳澤。跟隨戴紅色俄羅斯毛帽的女士他混進城市之光。一股暖流烘乾鼻毛和人中。地上高高低低,牆上長長短短,天花板大大小小全是燈,似打翻了火琉璃珠。

燈的吊牌全是英文字。他想起與老婆出國二度蜜月的賢人,不想多問,賢人偏要告訴他,他們是去歐洲!幾天後還逮到他過來交車,叩他上去看他們夜遊塞納河的照片,河上河下燈火蕩漾。

紅帽女士用她戴手套的手輕撫燈罩。言談間非第一次上門,鎖定目標來議價,女店員拙於言辭,招架不住只說:「那要問老闆!」他背對她們盯著櫥窗門面呈三角洲散布的一叢冰柱般的立燈,彷彿也是有目的來的。

「八折你說一萬七千四……我就被這仙人掌迷住了……」

八折相當於他待十年的電腦公司半個月的薪水,他忍不住回首一瞥。發現她指的是盞小菌菇狀的小床頭燈又把他給嚇一跳,雖然仙人掌狀的燈柱很可愛。默默走出與昂貴價格表裡不一毫不起眼的店面,穿過中央分隔島,來到對面的公車站牌下。二十分鐘過去公車還不來,看見一頂小紅帽他連忙踮起腳來。那戴紅帽的女士擁抱一個方盒走出城市之光,在他們的小黃旁邊不倒翁似地晃左晃右。

有個夜晚他亦歡喜地摟著紙箱走向門口。聽說這叫「購物治療」。停泊在外面的小黃一映入眼簾,紙箱便像樁子似地打到地上。他也站在小黃旁邊一副探看司機在不在的模樣。

車上不聽新聞是對的,避開政治與節慶的干擾,回家聽到警衛聽的廣播才曉得這天碰巧是白色情人節。有個用腮紅遮雀斑但是不搽口紅的女孩子十分注重這種日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這天也是賢人出院的日子,安和忌怕醫院遲未去探望,直到出院日才開車來接人。賢人打趣地跟老婆說:「安和現在愈開愈有心得!」臉色比賢人更枯黃的老婆說:「小心哪!計程車司機沒一個腸胃好脊椎好的。」撐扶賢人挺上四樓公寓比雙人攀岩還難。他現在改住電梯大樓,搬家多虧賢人幫助,四個月不能搬重,醫生囑咐言猶在耳,也不好哼一聲。

躺到床上,背脊痠疼不已,賢人老婆的風涼話又像烏雲飄來。因而走進城市之光買燈?還是載了一名殘燭老婦上山賞櫻一時浪漫所致?

這筆交易不是一天的偶然。個把月前某天中午他把車開進百貨公司,他有這家百貨的貴賓卡,消費九十九元就可免費停車一小時。他在B2吃個飯、上個廁所,乘手扶梯到B1晃晃。以前他常自嘲,B1的東西我還買得起,現在可不一定。一盞很平常的燈,他輕輕挑了一下燈罩下像鈴舌的吊牌,看了三遍確定是五位數二字頭,不屑地想,夠我放八百個天燈,許八百個願。這個似曾相識的想法讓他認出它來。

女店員無頭人似地靠近來,水藍色套裝,只要不看她的臉部,特別是懾人的眼睛就沒事。這是他以前陪女朋友逛街的經驗。她用討人厭的廣告的假溫柔說:「你好!這是我們義大利名牌燈具的經典款,博物館也有蒐藏喔!」

這一說他更注意到,它的名字和城市之光看到的一樣,A開頭的一長串。這回他記下第二個和最後一個字母。城市之光的價格便宜四千。

燈樹立在床、床頭櫃和衣櫃之間。綿軟的光氛在床的右沿鋪撒一片銀色沙灘,又彷彿一條芬芳細膩的大腿擱在那兒。他小時候雖不愛讀書,卻喜歡鑿壁引光和囊螢映雪的傳奇故事。

燈下微笑翻閱《讀者文摘》的莞爾小集,還難得認真看了兩篇較長的文章。書頁上有好似女人肌膚若有似無的金色細毛。不知不覺和衣而眠。

惡夢與尿急兩部競飆的車把他壓在顛簸的馬路上,身體動彈不得,頸背下墊著兩個既不鬆軟也不扎實的大枕頭,枕上印有某某醫院四個大字。

膨脹的膀胱急速排空,他站著不動,等伴隨而來的失落與虛空放對了地方才輕緩走回床舖。

寵愛自己一個多月後,他把房子分租給一個叫KC的年輕人,他聽見馬桶沖水聲就會跑來敲門,「大哥!說個故事!」像嗑了藥,瘋瘋顛顛,一碰就要哭的樣子。他看得出他會是這樣子,他故意不找正常人當室友。

他跟他說某電台週一到週五有兒童床邊故事。這一說才記起他是在小黃上面聽的, 晚上八點半,孩子上床的時間。

「不要!我要真的人講真的故事!」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大男生撒嬌。

他怕了他,只得把尿留到天亮臭爆了才沖,一時驚醒給忘了。他從床上伸出右腳踩熄燈光。自從買了八百個天燈夜夜浴燈而眠。

故作禮貌的兩響敲門聲不斷。

他拒載乞丐、酒鬼、失眠迷幻者。

「請問你有OK繃嗎?」KC的女朋友喬琪以小紅帽惹人憐愛的童音誘使他開門。

他把OK繃推到門板下。

「你有沒有聽過眼睛的故事?」喬琪說,「有人啊住在旅館,門外有腳步聲不敢開門,就蹲下來啊往門縫底下看,沒看到腳,看到一雙眼睛!」

他乾笑了兩聲,照後鏡切割出一雙眼睛,他每天過著門縫裡瞧人的生活。

他再也睡不著,乃踩亮燈火,準備提早動身回南部。想起搬完家扔了那只伴他四進四出病院的綠格子旅行袋,有些不捨。它適於外出三天兩夜使用,冬天飽滿,夏天鬆垮,拉鍊從來沒卡過,人們看見它總是問候:「去哪玩?」

無三不成禮不也應驗了,過五關的迷信隱約在心中形成陰影,一個設定了就無法取消的程式。他成了一個有四個月限制的機器人,過著僵直慢式無欲的生活。第一次小心行事過了期限,幫會計小姐搬張拜中秋用的桌子導致悲劇重演。第二度入院動刀最是憂喪,下床解尿一個浪頭打來,隨即倒地躺成岩石。麻藥半退身體半僵,護士小姐冰涼的手像雪梟抓起蟲似的生殖器往尿袋裡塞。愁雲慘霧的燈光下護士下三白的眸子裡,一切都是虛無。

他把旅行袋塞滿廢物扔進垃圾車,因為是新面孔,又把手伸得太裡面,幾乎要給絞進去,隨車的清潔員一把將它搶下,打開來檢查。老阿婆邊摸邊鬼嚷這好好的啊。他也不動氣,由他們去鬧,最後必定是想到亡魂而放了手。

衣服都穿好了,時間還早,外面也還有聲音,便歪靠在床頭,伸長手臂去抓床頭櫃上的手機,仰臉對著燈罩,兩顆飽滿光裸的玻璃燈泡直射瞳孔。

他把殘留在手機裡的簡訊一一打開來複習,最後停在彤的分手留言裡。

他壓抑著按她號碼的欲望。

最近好嗎?還好!剛買了一盞燈!對啊,燈,不是嗎?

他側出身體,手輕勒著燈桿滑上滑下。醉人的精緻觸感。

立燈,大概有一六○……跟你一樣高……

灰白,銀灰白,燈亮時是珍珠白,燈桿很瘦,大概拇指那麼粗,正面平的,側面圓的,很細很滑……

他講起它最特別的地方,看似簡單卻沒人能想到,它的燈罩給切開一道半徑長的溝槽,於是整個燈罩可以像鐘那樣地擺晃,想像加速晃動不就像海上巡航的燈塔,甚至可以360度翻轉倒立。

晨間的家沉靜如常,媽生前和爸枕的花枕頭放在客廳沙發上,凹陷的枕痕一窟油亮。多年患的壁癌已有清理改善,爸領退休金最想做的一件事。爸和顏悅色問要不要陪他去看醫生。午後父子倆大腿緊臨地坐在沙發上看新聞嗑瓜子。門鈴響,爸喊他下樓幫忙搬電腦,自己一馬當先衝下去。可見得爸沒有和他一樣的隱疾,來的是個女人。

他打量她上自耳環下至拖鞋,年齡約在他們父子之間,他擔心修好電腦得幫她搬回家,她說暫時放著給你爸學上網。

一次完美的回家,他努力保持和氣,等那女人離去幽暗朦朧襲來,爸打開日光燈,他忽然產生強烈的出逃的欲望,他走進房間,在媽習慣藏私房錢的書櫃底下放一小疊紙鈔。

漫長的一天,他被天南地北兩個城市拉開,回到這城市,即便睡眼惺忪也忙著認路。夜深了,不見如不倒翁和時速指針搖晃的行人和建物,有種陸上行舟的平安感。自小客車加速走出同行巴士的陰影,速度慢了下來,在右前方展示它廉價的香蕉黃。誰在開玩笑,他不信自己的眼睛,輕笑出來,「飛利浦疝氣車燈」,小黃車尾似乎貼著這樣一行廣告。

第二次總是最令人驚訝,前面小黃的屁股竟也出現「飛利浦疝氣車燈」。詫異,不解,外加一點怒氣,閃神撞上那行字!除了須向兩個司機賠不是,還得支付兩部小黃的修車費,損失慘重。

鬧這笑話他不知道找誰講才好,接著天天看到那行莫名其妙的字低賤地在路面上流竄,他也留心著賢人的車尾是否貼上同樣的標籤。他上網輸入那七個字,馬上有糾正的訊息出現,氙氣,非疝氣!氣體的山和生病的山差很遠。想像那滑稽的畫面,一個人傻笑。

門把下的鋼鈴響叮噹。他推門進去與她四目相望。瑩白燈林中深邃的黑眼珠。他來問修燈的事。

她從櫃台出來,侍立在旁,像個被老爸罰站的大女孩,被男老師叫起來答不出問題也會這樣,兩隻手背在身後扭動,探測著身上的痠疼,順便運動運動。有幾次動作稍大,好似手被綁住了,肩形和胸口微坡起伏,露出一截小蠻腰和吊橋狀的內褲褲頭。

她似乎不記得他,更不可能知道他與門口那部小黃的關係。他多次在玻璃窗外駐足,她從不抬頭。別老是沉迷網路啊!久了目光會呆滯!他強烈懷疑他的隱疾與電腦有關。

或許天熱的關係,感覺燈比之前更多,吸著盤旋著倒掛著壁上長出來的,如雨後春筍,亮汪汪一片輝煌,將這鐘乳石洞穴簇擁得更小。現在只要方便停車,只要是照明燈具店他都進去瞧瞧,因此知道這兒的燈好。他看得極慢。她的步伐拖得極慢,分解著某個複雜動作似的,重心時而在前腳,時而在後腳,就是不會兩腳併攏乖乖站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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