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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純真博物館 - 下

2011/11/22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純真博物館 - 下

◎奧罕.帕慕克 譯◎陳竹冰 圖◎吳孟芸

在某個陰冷的下雨天,我去了赫爾辛基城市博物館,在那裡看到了在塔勒克先生抽屜裡看過的舊藥瓶。我在里昂附近的卡澤勒小鎮參觀了由舊帽子工廠改建而成的博物館。走在散發著霉味的博物館裡(只有我一個參觀者),我看見了一些和母親、父親的帽子一模一樣的帽子。在斯圖加特的符騰堡州立博物館,裡面的紙牌、戒指、項鍊、象棋、油畫給了我靈感,讓我覺得凱斯金家的物件和我對芙頌的愛情也值得以這樣富麗堂皇的方式來展示。在法國南部的「世界香水之都」格拉斯,我在香水博物館裡回憶著芙頌的氣味度過了一整天。在慕尼黑舊美術館裡,我看見了倫勃朗的〈亞伯拉罕獻祭親子〉,這幅畫讓我想起很多年前我曾說過這個故事給芙頌聽,當時我還說這個故事的精髓在於不求任何回報地獻出一樣我們極為珍貴的東西。在巴黎的浪漫生活博物館裡,我盯著喬治.桑的打火機、珠寶、耳墜和釘在紙上的一縷頭髮看了很久,不寒而慄。在敘述哥德堡城故事的歷史博物館裡,我耐心地坐在東印度公司運去的瓷器和盤子前面。1987年3月,在任職於奧斯陸土耳其使館的同學的建議下,我去了布列維克城市博物館,但博物館那天不開門。為了能看看裡面有著三百年歷史的郵局、攝影棚和老藥店,我回奧斯陸過了一夜,第二天又去了一次。在特里埃斯特那座曾是監獄的海洋博物館裡,我明白應當把匯聚了芙頌的許多回憶的博思普魯斯海峽輪船模型(比如,卡蘭黛爾號)和我蒐集的其他東西一起展出。為了去宏都拉斯,我為簽證的事忙了很久。在宏都拉斯,加勒比海沿岸城市拉塞瓦的蝴蝶與昆蟲博物館,走在那些穿著短褲的遊客之間,我想到該像展示真的蝴蝶那樣,展示多年來我送給芙頌的那些蝴蝶髮夾,甚至還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展示凱斯金家裡的蚊子、蒼蠅、馬蠅、其他昆蟲。在中國杭州的中醫藥博物館裡,我覺得好像看到了塔勒克先生的藥盒。看到巴黎新開放的菸草博物館裡的館藏遠遠趕不上我八年來的蒐藏,我不由得自豪起來。我記得某個美好春日的上午,在普羅旺斯的艾克斯,我在明亮的塞尚的畫室博物館裡,懷著無限的幸福和仰慕,參觀了裡面的畫架、鍋碗瓢盆、家具等種種物事。在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在整潔的羅克斯之家博物館,我再次明白,往日時光就像靈魂那樣附著在物品裡。在那些安靜的小博物館內,我找到了把我和生活維繫在一起的一種美好、一種安慰。然而,為了能夠接受和喜歡邁哈邁特大樓裡我自己的那些蒐藏,甚至引以為傲、並展示給大眾,難道我需要去維也納的佛洛伊德博物館看這個著名醫生的舊物蒐藏嗎?在這次旅行途中,每次到倫敦我都要去參觀倫敦博物館裡的老理髮店,難道是因為對在伊斯坦堡的理髮師巴斯里和傑瓦特的思念嗎?在倫敦某家醫院裡的南丁格爾博物館,我本來盼望能看到這位著名護士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有關伊斯坦堡的一幅畫或任何物品,但我沒看見任何一件讓我想起伊斯坦堡的東西,卻看到了一個芙頌也有的髮夾。在法國的貝贊松市,在位於老皇宮裡的時間博物館,我在鐘錶之間傾聽著博物館裡的靜謐,想了一些關於博物館和時間的事情。在荷蘭哈倫的特勒爾博物館,當我邊走邊看那些放在木框大櫥窗裡的礦石、化石、獎牌、錢幣、舊工具,在博物館的寂靜中,剎那間我以為自己能夠脫口說出那種為我的人生賦予意義並給予我深切安慰的東西,但就像愛情一樣,我無法表達出把我和這些場所聯繫在一起的東西。在馬德拉斯的聖喬治堡博物館(這裡曾經是英國人在印度的第一座城堡),當我在悶熱潮濕的空氣中徜徉在信件、油畫、錢幣和日常生活用品當中,我也感到了同樣的幸福。在維羅納的卡斯楚古堡博物館,當我徜徉其中,看到建築師卡洛.斯卡帕在那些雕塑上留下的絲綢般的光澤時,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博物館給予我的幸福不僅來自於館內的蒐藏,還可能來自於繪畫作品、物品排列上的平衡。但在柏林的馬丁.格魯皮烏斯大樓裡的日常生活博物館,那些曾經備受重視、隨後又流離失所的東西讓我知道,與之完全相反的情況也可能是正確的,那就是,可以用智慧和幽默來蒐集任何東西,我們應該蒐集我們喜歡的所有東西以及和我們所愛之人有關的所有東西,即使我們沒有一座博物館,但蒐藏的詩意就將是這些物品的家。在佛羅倫斯的烏菲茲博物館,我看見了卡瓦拉喬的〈奉獻以撒〉,這幅畫首先讓我潸然淚下,因為我沒能和芙頌一起看到這幅畫,隨後它讓我明白,能夠從先知亞伯拉罕的獻牲故事裡得到的啟示,就是可以用另外一樣東西來代替我們所愛的人,這也正是我對自己多年蒐藏的芙頌的物品如此依戀的原因。每次去倫敦,我都會對約翰.索恩爵士博物館裡的雜亂和擁擠感到驚訝,對其中的繪畫展示方式感到欽佩。我會獨自坐上好幾個鐘頭傾聽城市的喧囂,我會因為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將這樣展示芙頌的物件、那時我親愛的情人將在天上向我微笑,而感到幸福。但還是巴賽隆納的弗德列克.馬雷斯博物館最觸動我,這個頂樓展示了髮夾、耳墜、紙牌、鑰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針、項鍊、手提包、手鐲的博物館,教我如何去處理芙頌的遺物。流連五個多月、參觀了兩百七十三家博物館的第一次美洲之旅中,在曼哈頓的手套博物館裡,我又想起了那座感性的弗德列克.馬雷斯博物館。在洛杉磯的侏羅紀科技博物館,我再度記起何以某些博物館讓我不寒而慄──它們讓我覺得:當人類都存在於這個時空中,我卻留置在另一個時空。在北卡羅來納州史密斯.菲爾德城裡的艾娃.加德納博物館裡,我偷了一張著名影星為瓷質餐具做廣告的展覽海報。當我在博物館裡看見小艾娃學生時代的照片,她的晚禮服、手套、靴子,我是那麼悲痛地思念芙頌,以至於想立刻結束旅行回到伊斯坦堡。在納什維爾附近,為了能夠看見那些天剛開放但很快就要關閉的飲料盒和廣告博物館裡的汽水和啤酒罐,我花費了兩天時間,儘管還是想回家,但我找到動力繼續下去了。五個星期後,在佛羅里達州聖奧斯丁(就快要關閉)的美國歷史悲劇博物館,當我看見著名影星珍.曼絲菲因為車禍喪生其中的1966款別克車,看到車上的鍍鎳儀表盤和生鏽的車骸,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回伊斯坦堡了。我明白,真正的蒐藏家唯一的家,應該是他自己的博物館。

我沒在伊斯坦堡待很久。依照切廷的指示,在馬斯拉克後面的街巷間,我找到了雪佛蘭修理商謝夫.凱特師傅的修理廠。當我在修理廠後面的空地上、在無花果樹下看到我們的1956款雪佛蘭時,突然間因為百感交集而一陣暈眩。後車廂的蓋子是開著的,幾隻從旁邊雞籠裡跑出來的母雞正在生鏽的車骸裡遊蕩,四周很多孩子在玩耍。據謝夫.凱特師傅說,車上的一些零件還保留在原處,但沒在車禍中受損的幾個零件,比如油箱蓋、變速箱和後座車窗的搖桿已經拆下來裝到別的雪佛蘭上了。我頭探進駕駛座,在指標、按鈕和方向盤曾經牢牢黏著之處聞到了陽光微微曬熱的座椅套的味道,瞬間我被擊垮了。我本能地撫摸了一下和我的童年一樣陳舊的方向盤。壓縮在零件裡面的濃重回憶讓我暈眩而疲憊。

「凱末爾先生,您怎麼了?要不要在這裡稍微坐一會兒?」切廷善解人意地說:「孩子們,能拿一杯水過來嗎?」

芙頌去後,我差點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落淚。我立刻鎮定情緒。一個渾身上下像煤炭工那樣漆黑、沾滿油污,但兩隻手乾乾淨淨的小幫工,用托盤為我們端來了熱茶,托盤上有賽普勒斯土耳其的商標(我記錄這個細節只是出於習慣,參觀者在純真博物館裡別去找)。我們喝著茶,稍微討價還價一番,我重新買回了父親的車。

「凱末爾先生,現在我們把它放到哪裡去啊?」切廷問道。

「我要永遠和這輛車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說。

我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但切廷明白了我這個願望的真誠,他沒像別人那樣說,「但是,凱末爾先生,逝者已矣,你的人生不能隨著他們的死停止。」如果他這麼說,我就會告訴他,純真博物館就是為了和一個逝者一起活著而建造的。我準備好的這個回答留在心裡,因此我語帶驕傲地說了另外一句完全不同的話。

「邁哈邁特大樓裡還有很多東西,我要把它們集中到同一個屋簷下,和它們一起生活。」

有很多我的博物館英雄,就像古斯塔夫.摩洛那樣,在人生的最後幾年,把他們和裡面的蒐藏品一起生活的家變成了死後對公眾開放的博物館。我喜歡他們建的那些博物館。為了去參觀我喜歡的上百個以及我從未參觀過、對它們充滿好奇的上千個博物館,我繼續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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