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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莫明

2012/05/27 06:00

【閱讀小說】莫明

◎花柏容 圖◎蘇意傑

莫明在特力屋當收銀員,每天上班十個小時,上班時間都要站著不能坐。回到家時總是累到身體失去知覺,尤其是兩隻腿。

除了站立的辛勞,工作本身倒是單純。公司規定的制服是一件橘色圍裙,莫明總是穿長袖襯衫搭牛仔褲上班,襯衫鈕釦一定扣到最上方領口,即使有時領子緊得好像要把自己勒死,莫明也不曾鬆開鈕釦,一些男同事因此認定她是個拘謹嚴肅的小姐,私底下討論她八成是個老處女,也許從來沒交過男人。

莫明早已習慣其他同事評斷她的眼神,對包圍的議論麻木,彷彿那是她無法跨越的人牆。她知道媽媽沒有把她生好,被丟到這個殘酷現實的世界,卻沒給她半樣武器,只好認命地像老鼠躲在下水道活著。嚴格來說,她長得不醜,只是女性特徵不明顯,有一張很男孩的臉,但又不討喜,那些必須和她相處的同事,第一眼看見她,心裡都是想著這人到底是男是女?不確定,莫明給人的感覺就是不確定:陰陽不定、喜怒難辨、敵友難分……就像她的名字,總之,沒人把她當同夥看,她只是一個背景般的人物。

深夜下了班,莫明騎腳踏車回到大概十五分鐘車程的出租套房。在玄關放下隨身包包,脫了鞋直接走到床前,就像被人從背後開了一槍,猛然趴倒在床上不動。過了一會,她像一隻垂死的青蛙雙手在床上滑著,右手伸進棉被裡摸索,找到音響遙控器,按下開關,聽到CD唱片旋轉時發出咻咻的聲音,然後江蕙便開始唱歌……

莫明被江蕙催眠成功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已經凌晨2點多,江蕙早就唱完了,莫明只依稀記得她唱了〈落雨聲〉。她翻個身,兩眼直視天花板,聽到樓上住戶好像不斷把鐵球或木球丟到地板上,放任讓它到處滑動的聲響。

莫明起床,開始脫掉衣服、褲子、胸罩、內褲,逐漸露出全身的刺青,從脖子以下到腳踝、手腕都是,構成一幅覆蓋全身的連續圖案,她彷彿穿了另一件衣服,又好像是真正地裸露了自己。

這件衣服是有重量的,就像所有的衣服一樣。當莫明裸身站在鏡前,她看到的自己就像穿了一件讓她可以隱身融入幽暗的盔甲,它訴說了莫明的人生,但無人可以解讀,莫明不曾將紋身示人,而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那些刺青圖代表的意義。她不在乎意義,只要能讓自己隱形就夠了,何必知道隱形的意義。

畫在莫明身上的圖案主題,最明顯的是占據背上的十字架和從十字架兩側展開的天使之翼,躺在左邊乳房下方的腹部位置,像掩藏在沙丘的陰影裡,有一隻彷如盧梭畫裡沉睡的黑色獅子,除此之外,就只是纏繞交錯全身的荊棘、火焰及填補空隙的抽象圖案、花紋或文字。

洗完澡,莫明穿上睡袍到陽台抽菸。工作時間若想抽菸,只能在午休時到樓下賣場卸貨區外面抽,很麻煩,莫明乾脆選擇不抽。

一整天的第一根菸,肺部似乎很渴望著,彷彿靈魂只是一口煙,莫明深深地把它吸進肺部,讓靈魂回到軀體裡。當她吐出煙,煙的顏色變淡了,這使她深信,一定有一部分的什麼留在她裡面。

抽完菸,莫明便上床睡覺。明天星期五,她輪休。

星期五早上7點左右,莫明便起床,半小時後出門去搭捷運,先坐藍線到台北車站,換紅線到淡水,再搭往三芝的客運,最後在一座天橋下等社區巴士。

因為鄉公所的推廣,回家路上經過很多休耕農地種了波斯菊、向日葵,田裡不見了農人,倒是有台北來的觀光客,還有拍婚紗的男女,天氣很配合晴朗著,波斯菊、向日葵也很配合盛開著。

莫明沿著筆直的鄉村道路走回家,路上遇到阿春伯,他蹲在一條被野草掩蓋住廢掉的灌溉渠道旁,正從水裡取出竹籠,阿春伯心情很好,因為他今天抓到很多螃蟹,可以拿去賣,莫明看他把竹籠裡的螃蟹一隻一隻取出,有些螃蟹很凶,阿春伯被咬了兩次,但他的手指好像不怕痛。

告別了阿春伯,莫明再往前走一段路,拐進一條小巷,前方有個小聚落,七、八間民房背倚著山邊,守著大片的田野。莫明的老家在巷子的盡頭,一間只剩下正面主屋的三合院式平房,兩側廂房有一邊已完全損毀徒留斷垣殘壁,陷在蔓生的樹叢裡,另一邊則改建成一間輕鋼架鐵皮屋頂的庫房,鐵捲門拉下緊閉。

莫明剛走進鋪了水泥的屋前空地,一個中年男子正從屋子裡搬了一張籐椅放在門口,他彎下身放好椅子時瞥見莫明,立刻露出那種維持很久而且整個臉都在笑的笑。

「康叔。」

「莫明,你今天放假啊?」康叔頭髮半白,上面還沾了顏料,他穿一件汽車維修師傅那種灰色連身工作服,雙手插在口袋裡,一派優閒的樣子。

康叔和莫明非親非故,他是莫明母親過世前收的一個房客。據說,有一天他騎著一部重型機車出現在莫明家門口,跟在院子裡曬蘿蔔乾的媽媽聊了起來,而且兩個人相談甚歡,後來媽媽還把庫房租給他,五年租金以康叔的哈雷sportster重型機車扣抵。康叔和媽媽談妥後,自己把房子整修一番,便住了下來。他很少出門,早上時間他幫媽媽做農事換三餐,其他空閒都在畫畫,村長還曾請他創作稻草雕塑放在田裡吸引觀光客。媽媽跟莫明說,康叔以前在國外和台灣流浪了很多地方,現在他決定落腳在三芝,所以他不需要哈雷了。

知道媽媽收留一個陌生人時,莫明著實吃了一驚。她趕回家看看這個用哈雷機車交換租房子的人,總覺得這個交易不太真實。交易一邊是不需要哈雷的媽媽,另一邊是跑到一個不可能有外人想來住的窮鄉下租房子的畫家。

「你不是想買摩托車嗎?」媽媽這麼告訴莫明,原來她是為了女兒,「這台聽說是美國車呢,看起來真水,康先生講這整台攏是鐵打的,不是那種塑膠做的速克達……」莫明欣賞著媽媽擺在客廳的哈雷重車,聽到她居然拿哈雷和速克達做比較,差點昏倒。

雖然整部車漆成黑色,但哈雷車身的流線設計很難不令人側目,莫明只是想買一部普通的代步車,沒想到媽媽卻用一間廂房換了一部進口重車。可是她又有點罪惡感地覺得,哈雷比廂房值錢。

「這台車很適合你啦。」媽媽好像很有信心莫明會喜歡。莫明原本以為這只是媽媽在為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的說法,直到媽媽過世前幾天,她突然對莫明提出,想看看莫明身上的刺青,莫明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媽媽一直說哈雷和她很適合。原本,莫明一直以為那是她的祕密,沒想到媽媽早就知道。莫明拉起醫院病房的隔離布幕,站在媽媽床前脫了衣服,還慢慢轉一圈讓她看個清楚。媽媽看了以後也沒有表示意見,或許是因為精神不好,只說了:「畫得不錯看……不管你做什麼,媽媽只希望你過得好。」莫明沒糾正她,那不是畫的。

莫明媽媽一生都守著丈夫留下的田產,她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沒讀過書什麼也不懂的歐巴桑,莫明念高中時,她曾經對莫明說,「你不用和我一樣,守這片無用的祖產,想去哪裡就去吧……」

為了騎重車,莫明還去考駕照,此後她每到放假就回三芝老家,把哈雷從庫房牽出來,騎著它到處去,並且經常想到媽媽說的,「這台車很適合你啦。」莫明慢慢發現,獨自騎車旅行變成她人生重要的一部分,她清楚知道自己不起眼得像荒地的野草,沒人會注意她,只有師傅在她身上一針一針刺上圖案時所產生的痛楚,還有騎著車在風中高速奔馳,感覺生命全靠在一條鋼索上的平衡而維繫著的時刻,才讓她對活著有比較明確的感覺,甚至為此著迷,似乎痛才能證明她還有知覺,而速度代替她的吶喊。休假日即將結束的傍晚時分,莫明便把哈雷推進庫房,拉下鐵門,跟康叔說再見,轉幾次車回到台北,回到像倉庫般堆滿水電材料和工具的賣場,日復一日站在收銀台裡幫客人刷條碼和結帳的生活。

有一天早上莫明出門去上班,臨時想到藥妝店買護唇膏,她把腳踏車停在藥妝店門口騎廊,走進店裡買好東西,除了護唇膏又買了斯斯鼻炎膠囊,走出藥妝店看見一個背著書包穿小學生制服的小男孩站在腳踏車旁望著馬路,不知在看什麼。莫明正要移動腳踏車,小男孩突然以高亢乾淨的童音唱起聖歌,她不知道小男孩唱的是哪種外國語,只是感覺自己被他的歌聲完全震懾,身體無法動彈,她忘了自己只是身處在一家藥妝店門口,上班途中剛買好日用品的事實,也忘了接下來她要去哪裡……

當莫明恢復知覺,發現自己在哭時,眼淚已破壞她臉上的妝,她困窘地發現胯下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下,她蹲下來,抱著自己,彷彿再也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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