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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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奧德次雄 〈下〉

2012/12/18 06:00

圖◎王樂惟

◎楊慎絢 圖◎王樂惟

「第二天中午過後,狂風四起,掀起巨浪,乘客紛紛躲入船艙。狹窄的空間悶濕擁擠,彌漫柴油燃煙、汗臭以及嘔吐穢物的酸腐氣味。鹿野貴龍攜回熱湯,分給戰友,同時轉述剛聽來的消息:暴風雨逼近,航程改道,今晚將轉入大陸沿岸的港口躲避風暴。斜坐在下方床舖的戰友說,是那個持槍的士兵扯開背囊,釋出暴風,吹得返鄉人遠離家園,說完遞出一張圖畫,畫中人物只有一隻眼睛,這位戰友在新不列顛島的拉包爾失去左臂,從此自稱真鬼太郎,立志畫出世間的人形鬼怪。另一位戰友站在床邊,比畫手語,像是在問,這陣風會吹向何方,他歷經比亞克島戰役的瘋狂砲擊,耳朵從此全聾,名叫風間一郎……」

啊!鄰床的老盲者大叫,這群攏是戰友!

這個故事愈說愈近,愈聽愈親,老盲者興奮地翻坐起來說,這位風間一郎的耳孔聽嘸,但是眼力一流,那場砲戰打到整個島翻過一層土,伊走入叢林還能自在生活,抓魚曝乾,爬樹挽果,還會剖柴造船,三個月後,一個暗淡的半暝,攬著魚乾與椰果,划船離開那座插翅難飛的比亞克島。

「你也在船上?」你問。

伊聽嘸,我青盲,老盲者說,兩人合作,親像千里眼牽順風耳過南洋。

扶起老盲者坐上床沿,你貼近父親耳鬢細聲說,爸,回家囉。

「第三天。船隻入港避風,船客只能留在船上。中午過後,一位戴眼鏡的青年走進船艙,略做寒暄,轉入角落的床位。用完晚餐,鹿野貴龍坐在下方床舖看書,風間一郎躺在上方……」

等咧,稍等咧,老盲者說,這款眠床機關講得那麼正確,這到底是誰的故事?邊說邊伸手觸摸,一摸到身旁臥床者的右腿疤痕,放聲驚呼,啊,你是,奧德次雄?

父親張開嘴巴,啊啊發聲,淌出口水。

世事茫茫渺渺,老盲者長歎一聲,隔壁酣眠的生分人原來就是舊友!

老盲者挪移身軀向前摸索,觸及老戰友的手掌,握住反覆撫摸,再將掌心貼上自己的臉龐,輕聲說,當年就是這雙粗手,替我療傷換藥仔。

父親緩緩睜開眼睛,望著老盲者的眼眶,四目無法交集,僅以嘴角顫動,久久喚出一聲「目黑さん」。

沒錯,我就是那個青盲的目黑二郎,老盲者說,那年同船返登台灣。

「第四天仍然無法上岸,期待返鄉的欣喜漸漸淡去,戰友們不再興奮交談。真鬼太郎趴在床上,畫出一系列的鬼妖,邊畫邊發出咯咯喀喀的怪笑。目黑二郎因為雙眼瞎盲又嚴重暈船,一直躺在床上。鹿野貴龍趴在床舖,翻看英文書的鳥類插圖,在書頁空白處畫出印象中的戰友面容。當年他在醫療站常與病友聊天,探問受傷的地點,以及走過的島嶼。每當戰友傷重病危,他總是徹夜守候,畫出戰友身影與相伴的鳥類,再將繪圖與遺留的香符放入同一個信封;華麗天堂鳥陪伴旅歷新幾內亞島的『新莊慈祐宮』香符,長尾翠鳥伴隨『旗後天后宮』香符。可是,這種緊密的相依,都被前天那場狂風吹散了……」

「第四天夜晚,船隻在港內原處擺盪,艙內氣氛鬱悶沉重。戴眼鏡的青年走過通道,瞥見鹿野貴龍手上的書本,交談幾句,轉回角落的床舖,眼光卻不時看向這群人。鹿野貴龍起身走去,與青年再次相談,帶回幾項訊息。第一,青年姓蔡,家住彰化,留日返台之後在報社工作。第二,這艘船今天上來一位大官,是楊姓的監察御史。第三,戰友們最好更換衣服,從此不要說出日本名字……」

土想也知,老盲者說,那時哪有多出來的外衫可換,但是鹿野貴龍知道變巧,拿出背包裡的白紗布,一條包我的目珠,反正嘛看嘸;一條圍風間一郎的耳孔,反正嘛聽嘸;一條綁真鬼太郎的左臂手袖,反正是無肉無骨的通風;再製作兩個紅十字臂章。只不過,人在算,不如天在算。更何況,天再怎麼算,世間這麼開闊,總有神明照顧不到的所在。還是說,出南洋向神明報這個名,改名後,人和名遂爛糊糊,分不清誰是誰。

老盲者放聲長歎,雖然那時暈船又看嘸,生活攏靠身邊的戰友,但是青盲人也聽得出來,有代誌要發生囉。請你繼續,如果講不落,這個故事就交給青盲的來講。

「第五天清晨,船隻離開港口。取用早餐的時候,找不到真鬼太郎,只在他的床上找到凌亂的紙張,上面全是披頭散髮的獨眼鬼怪,旁邊還潦草塗了幾個字:戰爭是妖怪的世界。戰友們找遍船艙與甲板毫無蹤影,真鬼太郎徹底消失,連背包也不見了。鹿野貴龍說,最好的情況是,他在夜裡跳船成功,轉往日本鳥取,投靠他的舅舅。戰友陸續回到船艙,但是風間一郎仍不死心,繞著甲板四處張望。中午過後,風間一郎衝進船艙,結舌比畫,戰友們奔上甲板,望向風間一郎所指的遠方,認出是一隻海豚頂著一個漂浮物,緊隨船身一路推泳。那個漂物像人,但是臉部朝下,四肢外展隨波擺動。鹿野貴龍呼叫船員,借來救生圈、繩索以及長柄鐵鉤。眾聲嘈雜之際,船頭高台出現一位身裹厚袍的要員,旁邊的隨從稱他『亮公』,這位高官下令將漂浮物打撈上來。撈上甲板的是一具浮屍,濃密的黑髮黏附墨綠的海藻,糾結成團覆蓋臉龐,身穿的白色長袍撕出多處裂口,胸前的刺繡卻清晰可辨:台大醫院施南醫師。鹿野貴龍蹲跪撥開頭髮,認出是他的台北高校同學。士兵持槍衝來圍起警戒線,攤開麻布袋蓋住浮屍,禁止人員靠近……」

故事念到這裡,你停頓下來。

老盲者接過去說,所以啦,這款故事要交給青盲的來講。因為親目珠看過的人,每次講起,攏嘛會哽到喉嚨。

這款前代的代誌,老盲者說,不應該是你講給頭殼壞去的老柴頭聽,應該是我來講,講給出生就先天失智的少年郎來聽。戰後存活的見證人,只剩青盲目和老番顛,如果故事講得拘拘蔽蔽,攏用假名當做西洋式講古,嘴講的歷史攏會失傳。免驚啦,將恁爸的故事給伊講落去。你想,少年郎看米國電影,哪會知道躺在南洋臭水溝喘氣流血的菜鳥兵,就是伊的外公。

「第五天夜裡,風間一郎整晚躺在床上,目光凝結,神情像是還在瞭望海洋。目黑二郎開始下床走動,他說鼻腔感覺得到氣壓的變化,空氣的黏稠度逐漸接近故鄉的海風,快到基隆港了,他家開的銀樓就在港邊,邀請戰友們上岸後先住一晚。鹿野貴龍輕微發熱,服藥之後仍未退燒,肢體開始顫抖,像是瘧疾舊病復發,他撐坐起來,拿出隨身的英文書,對奧德次雄說,當初答應戰友,要帶他們回家,但是僅存的指甲、頭髮、香符全部飄落大海,幸好這本書裡還留存戰友們的姓名住址,以及訣別的時間地點,就請一一通知……」

你找出那本外殼鬆落的英文書,底頁密密麻麻寫滿日式姓名。

彷若拿到傳說中的死亡筆記本,你輕輕觸摸排列工整的人名。

沒看到鹿野貴龍的名字。你說。

是死是活,要親目睭看到,老盲者說。

父親張開眼睛,緩緩吐出一聲:「鹿野さん……」

「第五天深夜睡前,戴眼鏡的蔡姓青年走過來,悄悄告訴戰友,外面很亂,半夜聽到任何聲響都不要離開船艙。目黑二郎點頭說,暗夜的黑水溝會傳出嘹亮的聲音,就像傳說中的女妖歌唱。奧德次雄打開背包,拿出帝汶島帶回的蜂蠟,切成小塊,分給戰友塞入耳朵,祝大家一夜好眠,天亮就會到家。但是天亮醒來,鹿野貴龍與風間一郎都失蹤了。奧德次雄衝上甲板,前一天的浮屍與麻袋也不見了,遠處有個士兵正在清洗拖把,地面漫流血水……」

那個暗暝發生的代誌,有幾種講法。老盲者說。

半暝,確實有人聽到歌聲。那時鹿野貴龍的麻拉利亞舊病復發,全身發燒,塞耳朵的蜂蠟融去,聽到歌聲就走出船艙,風間一郎還未入眠,也緊追出去。結果兩人在月光下,看見海豚推著麻布袋游水,邊游邊發出咿咿吱吱的聲音。

另一種講法,那時風間一郎已經入眠,因為耳孔沒塞蜂蠟,聽到歌聲也醒來。其實,伊耳孔正常,只因為少年時住在台灣東部海邊,講的母語和別人不同,遂一直被當做是臭耳聾。

還有一種講法,兩人看見海上的麻布袋,想要撈起來,結果雙雙落下海。

另外的講法,較悽慘,兩人的後腦給槍尾撼到,血漿加腦漿作伙噴出。

這攏是那位戴眼鏡蔡桑的判斷,老盲者說,天光後,伊在船上細聲四處探聽。後來,伊特別交代,戰時應付的是直接飛來的銃子,戰後要注意的是暗暗來的手段。因為大代誌已經發生了。

「……天亮之後,風和日麗,水面波光粼粼,海鳥逐浪飛舞,輕盈俯衝點水啄食。浪濤推湧,海上的漂流物卻愈來愈多,最初是難以辨認的雜物,漸漸浮現鬆裂的繩索、破碎的布衣、斷柄的小提琴、畫架,還漂來一件女神雕像,那座素顏慈眉的木雕載波浮沉,陽光普照,低垂的眼角泛出閃閃光澤,像是海水鹽分的結晶。奧德次雄抬頭瞭望,水天一線湧出蒼鬱的陸塊,遠遠就可以望見故鄉升起的飄渺炊煙。船隻入港,岸邊人影稀落,碼頭貨倉大門緊閉,只有持槍的士兵來回走動。入關的崗哨圍繞多層鐵絲網,陸續走進荷槍的兵隊。奧德次雄倚靠船欄,右手拉住雙眼纏布的目黑二郎,左手扛起戰友們留下的唯一背包,兩人一前一後,攙扶走下斜坡,一腳踏上久別的土地。遠處廟口傳來幽邈的鐘聲,目黑二郎興奮向前跨出,但卻立即停下腳步,因為後續的回音繚繞一種奇異的間奏,像是尖銳金屬的磨碰。海風腥臭又帶點燒灼的焦味,目黑二郎拉扯矇眼的紗布,奧德次雄伸手制止,轉眼望去故鄉四處都是炊煙。身穿異色軍服的士兵疾步走來,厲聲要求報出姓名。目黑二郎聽到聲音,伸手比畫,咿咿啊啊回應。奧德次雄扶住目黑二郎,指著纏眼的紗布,再亮出紅十字臂章。士兵持槍推開目黑二郎,要求奧德次雄蹲低。戴眼鏡的蔡先生帶著厚袍高官匆匆趕來,說明這兩人今天剛從南洋回來,與最近爆發的全島動亂事件無關……」

我這世人,生死已經翻過三遍,老盲者說,第一回是兩粒目睭給火燒彈燙到,第二回是這對耳孔給蜂蠟塞到,第三回是這兩蕊青盲目給紗布糊到;如果不是這樣,人生早就翻盤,也不會閒閒栽直直,鬥鬧熱和你講古。

後來咧?

「……士兵以槍托壓住奧德次雄肩頭,動手搜摸衣袋,拉扯頸部佩件。奧德次雄的肩頸受壓,屈身撲地,胸口掉出一枚香符,懸晃著紅底黑字『福安宮』。另一位士兵舉起槍口,用力抵住奧德次雄的背脊,再次逼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楊次雄。」父親滿臉皺紋,抬頭說。●

【評審意見】

歸鄉的寓言

◎梅家玲

〈奧德次雄〉說的是一個台籍日本兵被派往南洋參戰,戰爭結束之後,海上漂流,輾轉歸鄉的故事。近年來,台灣文學中以台籍日本兵為主題,銘刻戰爭的暴力與創傷、記憶與遺忘,以及其間國族認同之錯亂徬徨的作品並不罕見,但本文最大的巧思,乃是將小說與具有神話背景的荷馬史詩《奧德賽》串接映照,卻又同而不同。主角人物「奧德次雄」儼然是台灣版的「奧德修斯」,所不同的是,雖然歷劫歸來,仍然「在自己的家鄉找不到回家的路」。它寄寓了戰後台人心靈的漂泊無依,並企圖為台籍老兵的歷史定位提出反思。作者舉重若輕,出入於神話傳說、歷史事實與虛構想像之間,為當代小說的戰爭書寫,開啟了新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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