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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刈香
圖◎蘇意傑
◎林金萱 圖◎蘇意傑
頂著小黃花的鼠麴草,迎風搖曳;滿埕滿野,在陽光裡金黃遍地。
靜謐,又暖洋洋的氣息裡;我知道,熱鬧滾滾,人潮沸騰,全村莊都是香客,三年一科的刈香日子就要來臨了。
刈香,是大廟的神明出巡轄境內各村鎮庄頭,以庇祐信徒闔家平安的廟會遶境活動。
我們西港慶安宮的「西港仔香」,可是有名的台灣第一香。
早在一個月前,住在隔壁庄的有春嬸婆就常到家裡走動。她一團像發麵的身體倚在門框,問阿嬤:「今年欲攢啥物較澎湃的好料迎媽祖?」
阿嬤總是抿著嘴笑。
我沒有聽見她說出什麼「好料」的物件。但是我知道,阿嬤澎湃的好料裡,一定會有滿滿的,排滿圓飯桌的草仔粿。
因為我發現,阿嬤悄悄地,悄悄地,有跡可尋地開始忙碌起來了。
她洗刷石磨。曬蒸籠。刨削蘿蔔。
在埕前曝乾吸有陽光香氣的「菜脯米」,收進甕底裡。
清明節前後,遍野的鼠麴草挺著胸,開著小黃花;阿嬤早已摘來一籮筐新鮮的鼠麴草,放在門前簷下晾曬。
她一邊揉搓著已經乾燥酥脆的鼠麴草,捏碎它們;一邊摸著我的臉,對我說:「阿妹仔,刈香時陣媽祖出巡,阿嬤做足濟鼠麴粿來拜拜,拜完,鼠麴粿分送予親戚朋友,閣予妳食,大家保平安喔──」
我依偎在阿嬤的身軀邊,又是點頭又是期待。
刈香的日子到了。
沿途香路、家家戶戶,貼滿公告日期的紅香條。
可是現在,阿嬤卻生病了。
阿嬤躺在床上已經好幾天,她每天只能喝點稀飯。
阿嬤的身體非常虛弱,她長年罹患鼻過敏。每天早上她打的噴嚏像春雷一樣響,她常常說要把鼻子割掉,因為鼻子害她不能幫爸爸的工廠在無暝無日加班趕出貨時也來鬥跤手,害她成了家裡最閒閒無代誌的人。她說她是死坐活食,她的腳又浮腫痠疼走不動,坐困愁城無路用,她說她老得快要死了,她總是夢到死去的阿公提著她愛吃的小玉西瓜站在門口喚她起來吃涼。
爸爸的工廠在庄裡是一間小型的禮品開發公司,最近為了客戶訂單能如期交貨,他和十幾名既是親友也是員工的工人每天鎮守在工廠裡日夜加班,他說:「公司要撐住,公司不能倒呀,產業都出走,村子都空了,鄉親大家一起拚才有飯吃,第一要緊,要顧信用要顧品質呀!這是一間公司的生命……」
住在檨林村,我的同學陳正堂的爸爸也在工廠裡當射出師傅。他們家在西港鄉街上原本經營間祖傳的老香舖,慶安宮的香火鼎盛,幾十年來生意都很興隆。上學途中,我常常看到陳爸爸非常忙碌地在他們家前的大埕上做工;搖落細細竹籤上多餘的香粉,變魔術似地,「唰──」一聲,熟練地抖開手中成捆的香,散成一團一團像沙漏形的扇團,整齊排列站立在埕院上曝曬;空氣裡飄散的、聞到的,都是淡淡檀香的味道。
最近幾年,他們的香舖卻不敵中國製低價又劣質的香品入侵而倒店關閉,生活馬上陷入愁困;我曾聽到陳爸爸向爸爸氣憤地說:「這些中國來的香真是毒品,掉下的香灰都會灼傷皮膚,我們台灣的香,可都是天然材料呀……」
現在陳爸爸和爸爸每天為生活,很辛苦地在工廠努力打拚。
「阿妹仔,幫阿嬤把紅閣桌頂清一清,阿嬤欲拜拜。」
昨天早上,阿嬤喚我爬上神明桌把那兩瓶沾滿灰塵的塑膠花拿下來,到廚房的水桶洗一洗。我踮著凳子爬上桌,看見祭拜祖先公媽的發粿、年糕和春飯都已經發霉,春飯上插的紅「春」字剪紙沾著厚厚的香灰。我把花洗乾淨了,才看清楚那些花原來有很多顏色,紅、橙、黃、綠、藍、靛、紫,哇!像彩虹一樣耶!
聽阿嬤講,慶安宮的主神天上聖母(媽祖)刈香的陣頭,一連三天的香路遶境出巡,今天回鑾就要經過我們的庄頭。她要媽媽攢較澎湃的牲禮供品好迎接媽祖的鑾轎,在家門前擺設香案祈福。
大廳門頂掛上喜氣洋洋的「八仙彩」。
備妥的供桌擺上蟠龍香爐、米酒、五只小杯、素雅的水薑花,鳳片糕、紅龜粿、甜米糕,還有滿滿的兩大盤鼠麴粿;也有我愛吃的旺旺米果、孔雀餅乾,還有整箱的國農牛乳和電腦揀的愛之味牛奶花生。
我看著油瀲瀲,疊得兩座小山也似的鼠麴草仔粿,垂涎欲滴。
每年這個時候,阿嬤都會自己做一堆堆滿飯桌、椅橑頂也排滿滿的草仔粿,整個炊煮的廚房水氣瀰漫,暖和和地;掀開蒸籠的剎那,熱氣直冒,阿嬤會叫:「阿妹仔緊來!趁燒食一个草仔粿──」
我雙手捧著熱騰騰的草仔粿,蹲在護龍的簷下邊吃邊吹著氣,感覺整個黃昏都鋪滿鼠麴草和菜脯米的香氣。
今年這些鼠麴粿,是阿嬤勉強站立在石磨前,磨漿、搓揉、摔捶,和有春嬸婆的幫忙,連夜一起做出來的供品。
陣陣的鑼鼓鞭炮喧囂傳來。
長長的刈香陣頭和藝閣,電音三太子、醒獅團、鼓花陣、水族陣、牛犁歌、宋江陣、八家將、文武郎君、紡車輪、七爺八爺、十二婆姐……鼓吹樂音一陣緊似一陣,由百足陣開道,報馬仔、頭旗領軍下和信徒護駕遶境的媽祖鑾轎,熱熱鬧鬧地,一隊一隊經過家門口。
生病的阿嬤拉著我,跪在香案前,手中拈著香炷,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阿嬤像沿途絡繹不絕的群眾、善男信女,爭先恐後地撿拾百足陣上扮仙的孩童撒下的平安糖,向七爺要鹹光餅,據說七爺前面掛的鹹光餅吃了會保平安;跟著移動的人群「鑽轎腳」,從媽祖的神座鑾轎底下爬行而過。
生病的阿嬤仍是這般殷切虔誠,她會向媽祖祈求什麼呢?
去除身體的病痛?
命中的劫數?或是日常生活的順遂?
望著香炷上不斷飄落的香灰,沾到我和阿嬤的身上;我猜想,她鐵定會祈求媽祖保庇阮闔家平安和她的身體早日健康、爸爸的工廠生意興隆不會倒店。
我也是這樣向媽祖祈求呀!
因為自從阿公出海捕魚沒再回來以後,阿嬤就更虔誠地敬拜媽祖了。
「阿嬤,妳有沒有向媽祖祈求阿公早日回來?」我問。
「妳阿公啊,他老糊塗了,忘了回家了,我們還要再等。」阿嬤總是這樣回答。
每年阿嬤也都會帶著我,坐著進香團的遊覽車去大甲的鎮瀾宮參拜媽祖。
去年,阿嬤還帶著我遠征到台北的龍山寺去拜拜。她在一座神明前念念有詞,還祈了個綁著紅棉線的香包掛在我的胸前,我問阿嬤她求什麼?
「讓妳成為女狀元呀!」阿嬤神祕地說。
「什麼是女狀元?」我問。
「就是讓我們家的文珊考試得第一名。」阿嬤摸著我的頭,把大拇指立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不愛當什麼女狀元。
我只愛畫畫,亂塗鴉。在紙上在牆壁上畫大船大魚,畫阿公站在船上向大海拋網捕魚;跟著阿嬤去海口看海等阿公。
「有拜有保庇。」
「神佑人、人敬神。」
「媽祖是慈悲愛民,普渡眾生的。」阿嬤常常這樣說。
媽祖出巡,家家戶戶的香案上都堆得滿滿的供物。看起來每一家都很需要庇佑,虔誠地拜拜,希望得到媽祖的賜福,同霑神恩。
隔壁鄰居我的玩伴顏巧巧家三牲五禮,香案也擺滿了豐盛的食品。
巧巧是我的同學和好朋友,她很會彈鋼琴,告訴我說她長大要當鋼琴家。我們都會一起做功課,可是她常常笑我,說我很笨,3+3都會算錯;不認識豆芽音符,也不知道什麼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總會像個小老師,對著我說:「注意聽啦!我要開始教妳了……」她很認真教我背3×3九九乘法表。
「妳很聰明,老師沒教的妳都會。」我說。
「哥哥教的。升上三年級老師才會教我們。」顏巧巧很神氣地說。
我真歆羨她有一個好哥哥,讓她變得很聰明功課又好,老師還選她當班長。
我要向神明祈求,讓媽媽也生一個哥哥給我。
阿嬤說,巧巧她的爸爸因為公司移去中國而失業沒頭路,回鄉來鋤地種植芭樂,全家人每天頂著暗暝的星、迎著透出的天光,辛苦經營、守護芭樂園。今年看到滿園芭樂結果纍纍,正慶幸豐收、辛苦有了代價;天氣回暖時卻傳出芭樂產量大增,但市場消費並未增加,價格直直落,產地收購價每斤不到兩塊錢,相當於一塊錢就可以買到一顆大芭樂,簡直血本無歸,連運費和紙箱的錢都不夠,他們家唉聲連連。
巧巧的媽媽前天送給阿嬤一大袋的芭樂,站在埕前抹著淚,向阿嬤訴苦:「歹價的原因,攏是失業人口太多,阮嘛是為著自立更生,不願向政府請領救濟金,自救才加入種植……農民又搶種,政府不但不疏導防止,講是要照顧阮,收購芭樂,卻是一簍一簍倒進溪底……成千萬噸的芭樂碾做肥料……阮看了心咧滴血,真是疼呀──那些芭樂,就親像阮的查某囡仔啊!政府按呢做敢是咧照顧阮,真是袂當體會阮的心啊!現在聽講閣簽啥物ㄟ閣發,阮真是死路一條了……」
神明會聽到這些話嗎?
我看見巧巧和她的媽媽在香案前站得直直地,挺著胸,拈著香。
她們會向神明祈求什麼呢?
我看見我繡著學號、名字的衣服,供放在香案上。
阿嬤焚著香,祈求媽祖的「祭解」。
阿嬤求的「祭解」,媽祖聽到了嗎?
祂會像爸爸媽媽一樣因工作忙碌沒聽到嗎?祂會聽懂阿嬤的台灣話嗎?要我用國語再說一遍嗎?祂會知道我就是「許文珊」嗎?祂會沒空理我們嗎?我跟阿嬤是那樣誠心誠意的……
會的會的,祂都會聽到的。
祂是神,祂是媽祖,祂會消災解厄保庇阿公早日回來阿嬤不會生病我很快有一個哥哥我會是女狀元祂會保庇顏巧巧她們家的芭樂貴起來阿爸的公司不會倒……
「喝!喝!」我聽見八家將吆喝起來,擺開八卦陣勢……
外手持扇,內手持戒棍,章魚足形目甘將軍、紅黑陰陽目柳將軍位於陣前,踏著八字步、跳著觀輦舞──
跟著香民從媽祖鑾轎底下爬過時,我抬起頭,看見媽祖的金身神像,披著閃金爍紅的七彩霞帔,珠光寶氣,金光閃閃;一圈圈花花綠綠的──
忽然,我想起供在紅閣桌頂,我幫阿嬤洗得乾乾淨淨的、煥然一新的塑膠花,也像那樣的花花綠綠,像彎眉笑開的彩虹,紅橙黃綠藍靛紫……
媽祖還是慈眉善目,一臉微笑地,靜默地,注視著我。
七彩霞衣金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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