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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養狗指南 〈3之1〉

2013/12/08 06:00

李桐豪

作者簡介:

圖◎達姆

李桐豪,1975年生,台南人。淡江大學英文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傳播學02級碩士、紅十字會救生教練,現為《壹週刊》搜奇旅遊組記者。

得獎感言:

離開頒獎會場,給她打了電話。她劈頭即問結果。「第一。」「偌濟錢?」「五十,扣稅剩四十二。」我說她月底去九寨溝的錢算我的,她笑說好啊,這次沒有拒絕。我們停頓幾秒鐘,沉默的片刻,二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要是他在就好了。說光耀門楣太矯情,但對孤兒寡母而言,這錢和虛名都是世上一等一的禮物。

◎李桐豪 圖◎達姆

★★★

男人背後那堵牆黏著泛黃的人體解剖圖,大偉望著上頭爬滿霉斑的心肝,謊稱他下個星期要出國了,「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幫我開一份診斷證明嗎?」坐在診療床上,他的左腳順勢跨了上來。

一開始就說好了。最初,大偉拖著被咬爛的左腳前來就診,男人見狀第一句話即是:「被狗咬的吧,你這傷口都撕裂開了噢,有跟狗主人要求賠償嗎?你……有保險吧?這樣吧,我幫你縫兩針,順便開個診斷證明,你可以跟保險公司請錢。」腳傷如火焚,大偉痛得說不出話,男人便以為他默許了。自此,打麻醉、縫線、抹藥、包紮、打針,間隔兩天複診換藥,療程持續近一個月,每次醫藥費三百、五百地收。VOLNA-K F.C、Keflex、Panadol(Tinten)、Tetanus……藥包上標示的藥物名稱乍看很有學問,但他上網查過了,裡頭其實有更多的是毫無意義的營養劑。

男人口鼻蒙在口罩裡,噢了一聲。椅子挪出辦公桌,他滑向了大偉,一手握著大偉腳掌,一手用鑷子輕輕將傷口裡的縫線剔出來。過程不怎麼痛,大偉覺得麻麻癢癢的,手臂上彷彿有螞蟻爬著。他身體前傾,與男人一塊審視傷口,左腳掌邊緣一道粉紅色裂縫,細細的,像小嬰兒的嘴,笑了。

「要保持傷口乾燥,」男人從圓形鐵盒拈出一枚防水OK繃幫大偉貼上,然後說:「小心,下次不要被狗咬了。」男人口氣平靜如往常,大偉無法從這話裡聽出他是忠告還是戲謔。論理,他們親近如共犯,男人對他開開小玩笑也不算什麼,但他僅僅補上一句:「申請證明還要另外收一百塊。」語畢,轉身開抽屜取紙筆寫診斷證明。臨街診所陰暗而潮濕,彷彿鄉間區公所,有時會有一名老老的護士幫忙打針換藥,有時就只有男人獨自掛號和收錢。男人背對著大偉翻找印泥。大偉第二次來換藥就發現了,男人的背異常寬闊,發達背肌簡直要將襯衫和小診所繃壞。或者應該說,那診所實在太小太局促了,生鏽鐵櫃上擱著一疊疊病歷,時間和男人結實的身體在此全都蒙上了一層灰。

大偉走出診所,熱空氣像一巴掌打來,燙燙辣辣的,他伸手擋在眼前,燦爛陽光如今都是過量紫外線。他在騎樓裡一拐一拐地走著,小北百貨商行、全家便利商店、錢都涮涮鍋、鍋神廣東粥、永利機車行……背脊和腋下濕透,回家對他而言,成了最艱難的旅行。

摩斯漢堡、康是美、大眾西藥房,紙紮店旁是生活工場。櫥窗裡布置著涼傘和海灘椅,椅子鋪上藍白相間的大毛巾和船錨圖案的抱枕,茶几上有空酒杯。美麗櫥窗和隔壁燒給死人的三房兩廳紙糊花園別墅一樣,兩者都擔保了一個美好的未來。

大偉看著玻璃上貼著夏日折扣海報,想起來他確實需要買一隻新的鍋子。家裡原來那隻,在衝突中摔斷了把柄。

走進店面裡,迎面一陣玫瑰精油的芳香。玻璃櫃上擺著瓶瓶罐罐,在溫暖的光照下閃閃發亮。他逕自走向廚具專櫃,單手拿起一個雪平鍋,很沉,「假使往狗頭上一砸,腦漿應該會噴出來吧?」他腦海閃過一念,但不敢往下想,他把念頭跟鍋子一併放下,然後走出來。

大學眼鏡行、白鹿洞影音出租店、黑面蔡楊桃湯。全家便利商店旁,名為菩提園的素菜館門口趴著一隻雜種狗,下垂的嘴角眼睛,恆常哀傷的表情,像是死了老婆一樣,七十五分。大偉回家的路上會碰到四隻狗,這隻被他命名為金士傑的老狗是第一隻。第二隻,大馬路與巷口轉角,里長家門口潦草地搭建一座狗屋,裡面鏈著一隻黑狗,長身細腰,尖尖耳朵豎立著,因長得像埃及陵墓壁畫裡那種陪葬的豺狼,所以大偉叫牠阿努比斯。那狗很壞,總會冷不防衝向路人吼叫,所以只有三十分。

里長家隔壁數過去第三家是傳統理髮院,老闆娘養一隻博美狗,大偉叫牠麗珠,只有三隻腳的麗珠。老闆娘出來散步,麗珠不用牽繩一旁跟著,步伐如同小鼓咚咚打擊在地上。麗珠大概也知道自己是有人寵愛著,所以見到了大狗總可以神氣地吠叫著,七十分。理髮院旁是一家生意不好的寵物美容店,櫥窗裡閒置著幾只空狗籠,大偉透過玻璃門望去,那隻六十五分的比熊犬屋虎今天不在,倒是平日冷清的店面擠著一堆人,分成兩邊站著,互相指指點點,像在理論什麼事情。

他習慣為沿路看見的狗命名和打分數,然而就像個壞心眼的歌唱節目評審,給的分總也不高,一到一百分,平均六十分上下。滿分的狗也不是沒有。七年前,他那時候還在外面的出版社當美編,某次下班步出捷運站,他發現自己被一隻狗跟蹤。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一隻雜種小白狗對他搖著尾巴。戴著頸圈的小白狗,咧嘴笑著,毛色髒汙如一隻破球鞋。他拍拍小白狗的頭,牠用濕潤的鼻子摩蹭著他的腳踝,尾巴搖得更用力了。想起背包有未吃完的水煎包,取出掰開餵狗。小白狗嗅一嗅,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他趁小白狗吃包子時離開。小白狗見他走遠,丟下包子又追過來。他停下來,凝視小白狗很久很久,然後踹了小白狗一腳,牠夾著尾巴哀鳴跑開。第二天、第三天,他在回家的路上又看到那隻小白狗,小白狗遠著距離,膽怯地對他搖著尾巴。他站在馬路邊,閉上眼睛假裝沒看見,當他再度張開眼睛,狗不見了。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小白狗還是沒有出現。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他騎機車出門,在機車後照鏡裡,他看到馬路上一閃而過小白狗身影。小白狗逆風奔跑,非常勇敢的樣子。他擅自以為,路的盡頭蹲著一個人,張開雙臂喊著小狗的名字。加油。加油。那是大偉碰過,唯一一隻一百分的狗。

大偉走著走著突然覺得不痛了。傷口有時痛,有時不痛,傷口彷彿一隻小動物,擁有自己的意志,他故意加重左腳步伐,企圖把它踩醒。一陣劇烈疼痛直達腦門。他險險站不住腳,身體往街邊停放的機車靠著,他彎下腰撕開OK繃檢視傷口,嬰兒粉紅色的嘴汨汨滲出了血。

坐在機車上稍作休息,他望著對街公寓灰色外牆,被陽光曝曬得蒼白的紅色春聯謄寫著宗教領袖的話︰「清清淡淡地過日子,就是平平安安。」視線再往上攀,公寓二樓,陽台種著一排向日葵。他望著滿開的黃花,然後一拐一拐橫過小街,把手中OK繃往二樓住戶門鈴貼著,牢牢貼上,如一張符咒。

口袋中電話響起。「喔喔喔,」他接起電話:「我快到家了。」不遠處有個西裝男站在街燈下朝他揮手。兩個人會合,走進大樓中庭閱覽室。「診斷證明和收據要給我。你在我鉛筆打勾的地方簽名,」西裝男公事包裡取出幾份文件往桌上一擺:「一份是意外險,一份是醫療險,一式各兩份,我出門之前幫你算過了,這個case大概可以申請到兩萬多塊的保險金吧。」「這麼多,幹,早知道我就被多咬個幾口。」大偉說。

西裝男知道他的事,所以順口問了一句:「你跟阿龍還好吧?」他低頭在表格上一欄一欄地簽名,沒有回答。要保人、身分證字號、生日、銀行帳號……他在受益人欄位停頓一下,然後快快地寫著「同要保人」。廚房櫥櫃拉門都垮了,他想,明天就可以去特力屋挑一組新的。

他抬起頭,閱覽室外三、四名孩子圍繞著中庭噴泉追逐嬉戲,一名小男孩屏除在小圈圈之外,用童軍繩拉著一隻小柴犬。小男孩是他們大樓的住戶,看上去五、六歲左右。小狗沒見過,大概兩、三個月左右,身體四肢癱軟在地上,耍賴不肯走,小男孩拉扯著小狗,如同拖著一條毛巾被。(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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