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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女朋友 〈3之3〉
圖◎顏寧儀
◎游玫琦 圖◎顏寧儀
這些年來，林小姐也看得出年紀大了，雖然還是看起來白白淨淨的，但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除了之前的溝痕以外，已經明顯的鬆軟。我從她學到第一手的觀察：臉皮的光滑果真會隨著時間而消失。因為我也碰上了類似的問題，看著林小姐，就彷彿看到我的未來。
一天黃昏，我跟朋友聚餐回來之後，發現兩個姪女與林小姐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似跟我爸在看電視。這個挺不尋常的。
「你們在開同學會嗎？」我問。
小姪女咯咯笑地說：「爸爸要我們來問阿公生日要去哪裡吃飯。」
「他自己怎不來？」我問。
「他說這兩隻很久沒來看阿公啦！」林小姐搶答，一邊幫老二重編髮辮。
當我進到房間換衣服時，小姪女也尾隨進來，從她的布包裡把一本藍色小本子在我面前一晃，我沒留意看，忙著卸妝。她接著說：「姑姑，你知道姨婆叫什麼名字啊？」
「不知道ㄟ，沒問過，做什麼？」我說。她嘴裡的姨婆，就是林小姐。
「Moron!」大姪女突然出現在房門口，冷不防地說。
「不能叫妹妹Moron！」
「你看她幹了什麼好事！」姊姊比著那本藍皮書。
我一看，很眼熟，上面還貼了一些粉紅亮片，不就是我哥說到他這代就絕版的族譜嘛！
「我討厭阿公，他每次都說我們女生怎樣……」妹妹欲言又止。
「說怎樣？」我追問。
「說……我可以找人嫁進來，說要拜拜。」
「他跟你開玩笑的，阿公很疼你們啊，你愛嫁給誰就嫁給誰！」我忍不住撲起火來。
姊姊從妹妹手裡搶來族譜，遞給我，我翻了一下，看到在我祖父跟他爸爸的條目上被畫上了人頭插畫，有鬍子與眼鏡，再上去的好幾代也被貼上可愛的彩色小天使縮圖，還有在密密麻麻的楷書字之間，被貼上類似Google地圖上那種位置圖，顯示住家的位置，一塊塊還挺工整的。我看得一時有點矇了。
「怎樣，夠誇張吧！」姊姊從我背後說。
「喔……這個……」我不太清楚要說些什麼，現在的小孩真是不太好教啊！
接著，我看到我爸的條目旁還拉出筆直的一條粉紅虛線。
「姨婆不是我們家族的人，你要怎麼連這條線？」我問。
「她給我很多糖，媽說要感恩。」妹妹說。
「你少在這裡裝小、裝可愛！姑姑，她跟我說的版本是，姨婆有一天也會死，死了之後也要寫在這裡，夠白痴吧！」姊姊說。
「你姨婆還有一個兒子啊！」我不禁暗暗歎了口氣，想著要如何收拾這個場面。
「這一本我先幫你收起來，等你長大一點，我再還給你好不好？」我問。
趁著兩姊妹又在那裡鬥嘴，我把族譜放進我的抽屜，鎖起來，免得被我爸看到又鬱悶、使脾氣。
爸的生日一直是件大事，我們總會在一家固定的日式小館聚餐，但去年的這一次氣氛沒有很濃烈，一來是爸身體不舒服，二來是他前陣子弄丟了他心愛的紀念錶，三來，是林小姐沒出席。懶得再固守一些顧忌，我當著眾人問我爸：「林小姐今天怎麼沒來？上次碰到她時，她還說要帶一罐紅酒給大家喝。」
「伊那個，回去啦！」爸很簡潔了當地說。
「回去？」我愣了一下，哥嫂也是一臉茫然。
「人老了，早晚就是這樣！」爸神色裡的頹然，讓我不敢再問下去。
那一晚，大家安靜地吃飯，只有姪女倆在嫂子的引導下，識趣地講些無關痛癢的話撐場面。一吃完，我們就散了。但我破例地走在爸後面，跟他一起回去。他瘦瘦的身材，兩腳微晃地前行。以前我一直以為是喝酒的醺醺然，後來聽男友說才知道，他爸也是這樣，那是因為年紀大了，腳會比較沒力。看著他薄薄一片背影，感覺我們這個家族的巨人很明顯地佝僂了。
「你若有閒，就給你那個帶回來，不要老是這樣，趁我現在還在！」他頭也不回地說。
我有點意外，而在搞清楚他指的是我男朋友之後，我勉強壓抑著跟他頂嘴的衝動，沒說話。
我們一前一後走在住家的巷子裡，踩著落下的零星榕樹葉時，我忽然想到小時候，媽也曾經揹著我走在爸的身後。那時，我將全身的重量都倒在母親的背上，而咫尺之遙的父親，會不時含笑地回頭跟媽說話，他們好像一直都在說話。
「林小姐若來，你要對人家好一點，都這麼大漢啊，不要還像囡仔一樣！」他又說。喔！我真的放棄了，他真是不可理喻，不清楚別人的想法，成天只會指責別人！我感覺一股怒氣快從心窩竄起，停下腳步，接著朝相反的方向，快速離去。我心裡打定主意，絕對不會把男朋友帶來給他看，絕不！
4
由於還在生我爸的氣，接下來半年曾看到林小姐兩次，也是簡單打個招呼就出門。雖然我想知道她先生的事，但總覺得只要有我爸在場，氣氛就比較生硬，沒那種閒話家常的心情。
我跟男朋友的確有談到住在一起的可行性。我不想在很疲累的狀態下還要從他家裡整裝回來這裡。時間拖得愈久，我愈不曉得自己在忙什麼。
我有想過跟二哥談一下，但他有他的立場，不用談我也知道他雖然會同意，但那些沒說出來的事，反而會讓我更為難。
「你要不要先找林小姐談一下？」二嫂在電話裡跟我這麼提議。
「她先生都已經走了，也許她會想要跟爸作伴，你去試探看看她有沒有那個意思。」嫂子繼續說。
我拖了很久，一直沒有採取行動，因為這聽起來像是把照顧老父的責任推給別人，就算這個人是林小姐。尤其是當他走路愈來愈晃時，我就更難說出口。但同時我也質疑我能派得上什麼用處，我們經常一言不合就處於冷戰狀態，最近的一次，是因為他抵死不用我買給他的拐杖，所以我進出家門時也不跟他招呼。
到底跟什麼人住在一起與維持什麼樣的關係，是最能符合人類最大的效益與滿足？家人、情人或單身？當我還有時間與精力時，我會推敲這問題。
一天下午在辦公室時，很意外的，接到林小姐打來的電話。
「真歹勢，我知道你很忙，不過你若有閒，咱來去喝一杯！」她說，十足客氣的語意中隱然有種從容不迫，莫非是我嫂嫂做了什麼？
她提議去吃我喜歡的鐵板燒，但我卻訂了七條通一家日式老店的小包廂。我當時有一支啤酒廣告的案子，想說順便取材找點靈感也好。跟長輩去這種地方，感覺到光是他們的現身，就讓周圍懷舊的氛圍真的甦醒過來。那晚她穿著乳白色針織套裝，戴著一條粉紅寶石項鍊，看起來是盛裝；而我還是老樣子，一條牛仔褲與襯衫。如果我的記憶無誤，這是長久以來我第一次跟她單獨在外用餐。
「聽你爸說，你有男朋友了？」她一邊幫我斟酒，一邊似乎無所忌憚地微笑著問。
「嗯！」我忘了跟她謝酒，滿腦子轉動著這頓飯接下來可能的發展方向。
「我比較好奇的是，你自己也有錢，為什麼會想跟我爸在一起。」放下溫溫的白瓷小酒杯後，我直接問。
她看著我，用一種好像對待成年人的慎重態度，含笑著說：「我那個走了後，我感到沒伴，你爸純純的，雖然脾氣不大好，但是比起外面的……他不會騙人。」
「那你先生呢？他為什麼要離開？」我把積在心頭的問題統統搬出來。
她似乎沒有任何猶豫，很自然地就說：「在我之前，他就認識一個比他大的查某，說是自囝仔就相識，對他很凶，很會管他，不過他好像很習慣了這樣。他說要走，我就說，那就簽一簽，咱離婚吧！可是他又不要……」
看她停下來，我就繼續問：「那他離開那麼久，又回來，這樣你還要他？！」
這下她是真的笑了，似乎有種恬靜的滿足：「他身體不大好，就說要回來，說在這裡他較安心。」
「所以他就大方回來給你照顧？」我知道我語氣裡有著嘲諷。
「其實他剛回來時還好，菸酒都戒了，還會去市場給我買菜。半年多後，才需要我帶他去病院。」聽起來，好像是在護著他講話。
「他是……？」我又問。
「喔，是癌啦，胃跟腸仔，攏有。做了兩次手術，不過救不回來。」她臉上十分平靜，沒有明顯的哀戚。不知怎的，我想起她兒子，想起她曾買酒去讓他止吐。
「走了也好，到最後他很瘦，什麼也沒法度吞。」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尋思。
「有一天，我要回去時，他把我這樣……」她突然用單手使勁蓋住我的手掌背，我有點意外。
「說伊欠我很多，對我很失禮。伊還自己說、自己笑出來！」她眼裡有種淡淡的光芒，好像在對自己微笑。
我們靜靜地把昆布味噌湯喝完，甘醇中有點因放涼而來的鹽味。我不禁想著，人的一生也不過是這樣，說穿了，幾句話就可料理完畢。
「你老爸，也是歹命；父親早死、生意做不起來、你媽也很早就走。」她徐徐地說，似乎總結了我爸的一生，讓我有點小小的震撼，因為我從未想過我爸的命苦不苦這個問題。
不知怎的，一頓飯吃下來，我愈來愈沒勇氣把嫂子提議的事情說出口，因為說是作伴，其實就是照顧。我無法想像自己抬起頭來跟她問說：「我想跟男朋友同居，可否請你跟我爸作伴？」
之後，她還問了一些關於我的工作狀況與男友的背景，我因為另有心思，草草說完就算交代了事，就算她露出想多了解一些的神情，我也沒去回應。
那天的月色很清、很亮，我們沿著巷內石板步道慢慢走，兩旁都是居酒屋之類的小店，有些磚石都已被踩得發亮了。今晚她堅持要付帳，我想起還沒跟她謝謝，正要說時，眼看著前面有來車，她勾著我的手閃向巷子內側說：「我一直把你當成是我女兒，你罕得才跟我吃一頓飯，我真歡喜！」
我沒再答腔，因為不曉得要說什麼。但她看起來似乎挺開心的，沒看到我局促的表情。
「其實喔，我有想過要跟你老爸結婚，就是在我先生回來之前啦，我有想過！」她晶亮的眼神裡有些靦腆。
「喔！」我心想，她又給我爆料了，於是耳朵趕緊豎起來聽。
「不過，我想一想，我在自己家，有兒子、有孫子，我是老大，要是嫁到你們家，我就變這樣……」她豎起自己一根白白的小指，笑著說。
「嗯！嗯！」我猛點頭，覺得她真是頭腦很清楚，要換成我，我也當然不願意。
「你這麼做是很正確的！」我忍不住稱讚。可是一說完，又覺得哪不太對勁，好像我爸在旁邊瞅著看。但誰管他呢！在這一點上，我跟林小姐是同一國的。
等我自己搭捷運回來時，半路上我才想到忘了問林小姐為什麼今晚要約我吃飯，但好像也不需要問，應該問的是我們為什麼至今才一起共餐。
大概是一個月之後，我也心煩夠了，就跟男友說暫時是沒辦法了，除非我們請到合適的幫傭，而且還要我爸同意。他說他明白，但從他口氣我知道他還是不太明白。一個人怎可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處境與感受呢！
雖然暫時無法離開這裡，我還是在有空時將自己住了多年的老巢清理一遍。各種畢業證書、相本與累積多年的藏書，摸一摸，擦一擦，都有濃濃的回味。接著，我看到小姪女那本封面上添加了粉紅亮片的族譜，不禁莞爾又肅然起敬，她的確是個有想法又很貼心的小姑娘。但我還沒跟她說，姨婆可能不需要這個東西，而且應該也不介意她的名字被放在哪。
有一天，正當我午睡時，朦朧中聽到客廳一陣嘈雜，似乎是爸又在對誰大小聲。我開了門，探出頭，隔著長長的走道，看到林小姐在教爸怎麼坐輪椅。
「我不是殘廢，哪要坐這！」爸厲聲抗議。
「這是為了方便，你若不想走，我就可以給你推，推去公園。你看，很省事啊！」林小姐自己坐在輪椅上示範，耐心地勸誘他。
那台灰色輪椅，似乎很輕巧，轉身也很俐落，從背後看，椅背上還鑲著一個紅紋徽章，很帥。我不禁懷疑，莫非這就是那台傳聞中的BMW。
「要坐，你自己坐，你不要吵我，我要看電視！」爸不耐煩地說，但至少沒威脅要轟人家出去。
惺忪之中，我把門輕輕掩上，因為還不想被捲入。預料，這個插曲將不會那麼快恢復平靜。●
【評審意見】
台灣男人的裏面史 ◎陳芳明
以平淡無奇的敘述語氣勾勒出父親一輩子的祕密感情，在欲言又止的遲疑中，緩緩道出父親在婚姻生活外若即若離、若有似無的戀情。在女兒眼中，這位父親的情人面目一直非常模糊，她的身世背景也相當朦朧。女兒對這位神祕的女性抱持高度好奇，卻又從未釐清她與父親之間的關係。這篇小說的動人之處，彷彿是一幅淡墨畫，可以窺見輪廓，卻不知內容有多深。父親的婚外情絕對不是孤立的事件，它其實代表著戰後台灣男人的裏面史，表面上作者關心的是父親，骨子裡卻對那位女性投以深層的同情。其中委婉的口氣，緊緊抓住讀者的眼睛。在後現代炫技的風氣裡，這篇小說反而有它一定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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