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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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一條街兩張臉

2006/06/28 06:00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大展2

◎鍾文音(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二獎、散文三獎得主)圖◎書卷

【散文篇】

比如這個時候,窗外是電影散場的人,他們帶著一身窩在冷氣房的寒氣,臉上談著剛剛放映的別人人生。濃妝豔抹的是有點上年紀的奇怪女人,和她們錯身的是對面大同國高中的學生……松江路,白天的台北華爾街到了夜晚成了台北的華西街。

路上的盆栽是個奇景。盆栽乾枯地被任意擺在騎樓的角落,元寶的盆栽塗著粗糙的金漆,金漆是一種擬色,好讓塑膠的盆栽看起來有一種視覺的重量。然而隨著台北的酸雨,很快地金漆的元寶就露出了塑膠底色,像是整型後暴露原形的女人。盆栽植物多是馬拉巴利樹或是金錢樹,枝脈多飾有綁著金色鈴鐺金色小魚金色寶瓶金色蝴蝶,很快地,它們不再發財,它們金豔豔地蒙著城市的灰塵。郵局證券商房地產公司穿著制服的小姐蹬著疲乏的高跟鞋,像是拎著垃圾袋地把這些盆栽粗魯地往角落一擺,好像他們死了,眼不見為淨。

大多時候,我們總是很晚才會來到這條街。那時整條街的喪葬業拉下鐵門了。

後來我才想是母親很怕看見棺材店,這讓她想起死亡,她說人生這麼苦,為何她卻這麼怕死,伊真係毋明白。我也不明白,我覺得母親突然經過棺材店時長智慧了。

那些塑膠製供盤多是紅色的,底層拓有塑膠的鴛鴦雙魚或者蓮花圖案,塑膠紅盤堆疊在白色磁磚洗手台的櫃子上方。

每個老婦都拎著塑膠袋對著每個過路人就說著買香否?買個香吧!形狀像是A罩杯乳房的尖錐形甜糯米頂端黏著一粒龍眼,走遍世界也找不到相同的獨特食物,連結著我對家鄉和母親的記憶。

這天是個例外,我們白天就來到這條街了,因為有看時辰的關係。我們在宮的前後拜了拜,祭天拜地,願人間少苦多樂,少貧多金。我媽把香往大爐一插,忽然轉頭問我,妳得獎的獎金大概都花光了吧,我真不知妳老了怎麼辦。

我乾乾地笑著說,得獎的錢又不是錢母,它不會再咬錢進來,錢只會愈來愈少不是嗎,更何況我還把錢拿去補了我那五年未修的牙齒。

母親說伊難得來,興起想去算命,她有十多年不曾走過這個地下道。入地下道,她看中一間看起來不會騙人的攤位坐下來,我不知道她評斷不會騙人的標準是什麼。

那人開口就說,阿桑,我看妳是真正的艱苦人!是啊,我講給你聽,我一世人實在有夠歹命!三歲死老母,五歲阮卡桑娶後母入厝,後母只對親生好,苦毒我尬我大兄……想起有夠可憐,三餐毋通呷,十九歲緊嫁乎鍾家,哪知鍾家對阮尪也毋好,分財產時,古意人沒分半項,了後我尪擱早死……啥米叫做享福?從來攏毋知。

母親竟然在算命攤裡毫無預警大泣流淚,只因算命仙一句「艱苦人」,她便情緒如洩洪般地傾吐給陌生人,我想她也許邊涕泣不已還邊想著真準真準。我在旁怔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呆呆地想,任誰看到母親那個時代的女人也都會這樣推論,何況我媽寡笑過久,以至於顏面多風霜,即使白目者也能看穿,即使盲眼人也能以粗糙紋路來辨識眼前人累積的苦楚。但對於母親那樣大量的目屎流,流在人人行經的地下道算命攤,延伸而過的店家擺滿香燭紙錢乾糧龍眼乾旺旺仙貝發糕甜糯米,總有個氣味在地下帶點蔭涼的氣流裡兜盪,通往出口的光使得往上爬的人影成了黑色塊。

我的媽媽在此條街如此地傷心著,她掉進了我所未能參與的屬於她的童年少女悽慘光陰,她還沒走進鍾家前的萎弱樣貌。之後,萎弱母親成了巨人,打從我認識她就有了一種微微胖胖的中年模樣。自此,她像個男人。

「過去攏過去囉,阿桑毋免傷心囉,人生是要往前看。」算命仙終於講出真正的內心話,看來我媽哭得如此傷心是帶點撼人力量,連女算命仙聽了都覺得難受。我媽止住了淚,方想起她是來問別的事。末了,我媽還定要算命仙幫我看手相及卜個米卦。卜好後,她排著,靜默。忽然我瞥見算命仙的一抹怪異的笑,我想難道她看出了什麼。她在我媽面前顯得也點欲言又止,「啊伊是嫁得出去呀是這世人要做老姑婆?」不會啦,伊感情線和婚姻線有夠豐富,只是……只是按怎?伊愛防止交到已經結婚查甫人。她說,我媽聽了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嘴裡卻說:伊袂啦!伊毋是傻人!我開朗地笑接說是啊,怎麼會,又不是笨蛋。

女算命仙也跟著笑,和我對看一眼。「妳是陰女,白天通常無精打采,晚上才有精神。

」我聽了點頭,可什麼是陰女,連我和我媽都不懂。「就是過了晚上十二點生的,半夜生的女生就是陰女,男生就是陰男,都是習慣晚上做事的命格。」我們母女聽了哦了一聲,遂感放心。我媽說「陰」聽起來像是不祥,而我則以為「陰」很奸詐,都非我所有。原來是指「夜晚」,那倒真是如此。

我確實是那種不論睡多少小時白天總是容易頭痛且無精打采的人,除非必要上午絕不醒來。但是晚上,除非很累或是旅行,否則是不過半夜兩點後通常是無法入睡的。

當我們結束我媽執意要來的算命後,走出松江路地下道時,天光已經有點淡薄,四月的風起兮,我們才祭拜過母親的亡夫我的亡父不久。母親突然打了我一記臂膀說:「媽媽甲你講喔,你千萬唔通跟人姘,嫁沒人就算了,不要和已經結婚的鬥陣,知否,毋通頭殼空空,呷碗內看碗外的查甫人,妳千萬唔通乎人睏(睡)爽、睏玩的。」我聽了母訓,真是背脊發涼,多感官色情的字眼,字字都和性及騙有關,母親對於社會結婚者且還想要出軌者是非常不齒的,我聽來跟著無比驚心動魄起來,心想真是難為她了。

沒啊,哪有可能,我沒在傻。我安慰著她,眼睛不看她卻低頭看著腳底,我的尾趾趾甲斷裂了,拇趾則沾了早上畫圖的顏料,倒像是塗了不勻的指甲油般。眄了我媽的腳趾一晌,看見她原本渾厚的腿與腳於今已疲軟。

我們之後往公園走,在行天宮外,又想吃東西,遂向迎面的第一個流動小販一個戴著碎花巾斗笠的疲倦老婦買了一桂花糕、一個甜糯米,甜糯米上頭有粒龍眼。母親撥開包住甜糯米的透明紙,取出龍眼乾剝去殼。

妳卡早最愛呷龍眼乾。

嗯,我點頭,想起鄉下外公秋天烘烤龍眼乾的乾爽午後。

行天宮祭祀一番,我見喃喃低語的母親一晌,我以腹語聽見她的願望,我知道她定然把剛才在算命攤問的話又再次拋給關聖帝君與媽祖婆。

再度行走行天宮外,街上是連結成列的葬儀社,我媽說看了很「燠熱」感。之前,姑丈過世,我們才來此地過。我懷疑我們行經此地時身旁所經的都是剛才才洗過屍化過屍妝的人,他們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消毒水味。穿黑色海青的誦經團與喪家停車進入,幾個持十字架的修女錯身。

在台北昂貴的死亡之地,看著身旁有我難得同行的母親,身體已經很差的母親,總是又嚴厲又激烈的母親,總是對於女兒懸念再三的母親。

我如此意念紛陳,但不知她在想什麼?只見她說要我走快一點,這個停滿棺材的街讓她很不舒服。我遂加快遲緩的腳步。到了建國南路後,彷彿才吸到空氣似地,我見到我媽鬆了顏面神經與步履,像是甩掉了後有追兵的陡然一派輕鬆感。

我內心笑著被意念追逐的母親啊。當下想抓她的手告訴她,死者不可怖,死亡也不必慌,因為都是要經過的,那何不放鬆。然我畢竟沒有抓她的手這樣安撫她,我們太缺乏這樣的身體語言,突然這樣一抓反而像是在提醒她什麼似地,這樣貿然的親熱很不宜。

入榮星花園,綠樹遮天。尋覓涼處,吃著剛買的祭品,看著公園裡的人生流動。拍婚紗的業者看起來非常職業的指導新人姿勢,新娘新郎在我看來都長一個樣。母親卻說他們長得真水!語氣裡竟是十分欣羨。我懷疑以我的眼力都看不太清楚長相了,我媽那老眼昏花哪裡見得美或醜,她一逕把結婚的人都歸為美吧。

看見婚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跟母親聊聊。

我說大學剛畢業時,我曾經去當過攝影助理一個月,我的工作是教新娘擺姿勢。

擺姿勢?妳唔曾結過婚的人教新娘擺姿勢?就是做做樣子嘛,然後就要他們對看啦,親嘴啦,看這邊看那邊,還有教新娘如何彎身幾度以擠出漂亮動人的乳溝。

三八雞,我哪毋知妳做過這麼多事,傻膽。呀妳教別人那麼多項,自己卻攏用不到,只有妳沒穿過新娘裝。妳看做別人新娘攏水噹噹,只有妳無愛,一世人要做孤單老人。

而當時路邊果真有卡車用火爐在賣著燒烤的「三芭雞」與「鋼管處女雞」,連「強堅鴨」的招牌都有,這個時代的「文字」是不是生病了,到處是諧音的用語,還是我的品味太頑固?但行過攤販後,很快地我又把意識拉回自己身上。

我開始沉默起來,深知無論話題怎麼牽引,母親都有辦法牽到我身上,好像是感情的牽亡人般。情牽萬牽,意念追蹤器。

在榮星花園的另一方(往復興北路)盡頭出口,路口旁原本有一家三層樓的補習班。曾經在那邊我當過三個月的班導師,我指著那已經成為生活工場之類的店家向我媽媽說著。

我媽又非常驚訝地看著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似的神情。她搖搖頭不解說,做那麼多事,也沒有賺到錢,也沒交到男朋友,妳是怎樣在台北過日子的,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哪換做我是你,我早就嚇嚇叫了,媽媽做代誌,從來不蹉跎的,攏是一定要做得到,是拚命做的。哪像妳,畏畏縮縮的,做東做西,代誌做一、兩個月哪有效,攏是沒睬工的。

我媽頗適合活在巴黎,曾經巴黎的女流長輩都以沙龍或是工作場域來釣金龜婿。務實的母親,豈知我內心遙想起的自我形象是如何地被時光巨大震晃,舊我像是一個反覆被倒帶以至於模糊磨損皴塗的膠卷般,反覆倒帶者總是想要看清楚某個片段到底出錯了什麼環節,又或者尋找整片圖象裡的細微躲藏角落的物件,找出生命發展成如今這副德行的蛛絲馬跡。

我繼續述說,若一路往前會走到健康路,當時我來這家補習班上晚課時就是從健康路搭公車過來。我媽沒聽過健康路,我說隔壁街即是南京東路。

她點頭說,妳卡早搬厝速度甲換頭路同款多,我才有了妳電話,妳就搬厝了,妳不累啊,像犯罪人逃亡,才會說搬就搬。妳到底是在躲避啥米,搞成自己像是失蹤人口同款。

我確實在躲避什麼嗎?躲避每一回愛情金牌緝捕令或是金錢困窘時的追殺令?我兀自想著這樣的流徙往事,時間流沙不斷地往下滴漏,滴漏完畢,就是進入殯儀館的前兆了,時間沙漏倒過來,生命重新計時,又是一個新生兒降世,慈愛者抱小孩去給恩主宮收驚拜拜。

生命流沙,輪迴的靈。我們母女是多少世前結的緣?母親從來都不思索這些,我總是深深感到驚怖與羨慕,何以她能活得如此現世?沒有前世今生的現實過活,其實是好。

但我總陷入寫作者的宿命,不斷地在流沙裡懸宕記憶。

妳知道剛畢業的前兩、三年像我這樣的人生命總是極易就陷入整座城市的流沙,城市的流沙專門讓意志不堅又常神智恍惚的年輕女子往下跳。

可我現在回首,這城市流沙是值得年輕時感受的,雖然生命裡自此有了荒涼荒蕪之感,但也只有年輕才承受得起那樣的下墜與無重力的輕飄感。

一趟松江路行,穿越命運的迷宮,從死到生的復活,我倒像是個「舊我」導覽員,導覽母親看一看我曾經在台北城市如流沙般沉墜的幾個地標。

我的城市地圖囊括悲與喜,是一張愛情與生活的流亡地圖。其中的高低潮有點像是松江路,一條從生到死之路,中間經過焚香祈願、死亡、婚配儀式,從喜到悲,從悲又到喜,悲欣交集。

一條街兩張臉,它是我生命一體兩面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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