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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小說是思想的載體 － 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決審會議紀錄 2之2
圖◎顏寧儀
時間：2014年10月19日下午2時半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委員：宋澤萊、季季、邱貴芬、陳雨航、郭強生（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孫梓評 圖◎顏寧儀
★★★
二票作品
〈冰山〉
宋澤萊：這一篇我給第一名。雖然我目前不贊成北京語和台語混用，但從鄉土文學的角度來看，我尊重自黃春明、王禎和以降所奠定的傳統。相對於前述兩位，這一篇運用了更大量、更流利的台語，是向前的躍進，有其文學史上的意義。換言之，若我們要檢視鄉土文學自70年代之後，北京語混台語的做法有沒有進步，從此篇可見端倪。通篇文字與句法都很獨特，有自己的風格。作者絕非生手。更厲害的是從結構來看，並非只有兩極對立，其對立是全面性的，裡面的角色都在譏笑別人，相互比爛，只要比我更爛更賤的，我就笑他！小人物之間的譏笑、敵視，比王禎和還厲害，但那種殘酷、充滿踐踏性，卻也是從王禎和的小說人物繼承而來的。作者且利用人性的劣根性，喜歡看別人出醜這一點，吸引讀者充滿趣味地把小說看完。
季季：這一篇的台語文書寫，也同樣有不精準的問題。
宋澤萊：確實。但這一篇是以北京語為底，混用台語文書寫的小說。因此我才說，必須以黃春明、王禎和所奠定的傳統，做為閱讀它的前提。
季季：但我們似乎應該用同樣的標準去要求每一篇作品？本土化以後，台語文書寫已經發展、進步，就不該再用過往糊音的方式去寫。
陳雨航：照說，至少應該讓不懂閩南語的人，也讀得懂。文中的「金害」還可想像，「秋得」（囂張之意）一詞就顯得費解了。寫小說應該深入理解人情世故，這位作者寫到老年人愛面子的心理，相對於其他篇，顯得很成熟。另外藉由對話的使用，除了能讀到人際間的關係與故事，人物的形象和聲音，也會比較「活」。文字也是好的。
郭強生：相較之下，〈扒龍船〉擺明要做語言實驗，我還比較喜歡一點。這篇則是規規矩矩的寫實作品。回到小說本身來看，令我錯亂的不只小說用字，而是作者用了一種像是《紅樓夢》、或張愛玲的語調去寫台灣式的庶民真實生活。那突兀的語感，就像奇怪的背景音樂，不斷干擾我。小說敘事文字不僅是視覺的，也應該是聽覺的，在這篇作品中，我一直覺得兩者合不上。
邱貴芬：就主題來看，這篇講的是一個世界的崩解，所以，放在這批作品中，讀起來仍然缺乏新意。我認為應透過文學獎提醒：小說書寫要能展現社會的多樣性。但這篇和其他多篇卻都屬同一個調調，儘管表現手法各異。另外這篇小說有一個問題是敘述觀點出錯：中間有一段突然跳去寫廚房的場景。作者主要以第三人稱的限制觀點去寫，而非全知觀點，不可能如此跳接。
季季：這篇是很典型的台灣鄉下低層生活的黑色幽默，且從黑色幽默中，又寫出宗族親戚間，不為人知而終於藉喜宴場合說出的見不得人的罪惡與敗德。就小說的可讀性而言是非常有趣的。文字也不錯，非常大的優點是沒什麼錯別字。我沒有投它主要是敘述邏輯的問題。全篇只有兩處提到母親拄拐，其他時間那根拐杖都消失了。另外，推算起來這位主角建志應該快六十了，卻只有「上一次建志敗將返鄉」這樣的線索，到底他以前是幹嘛的？為何敗將？哥哥以前做什麼？為什麼入獄？這似乎很奇怪，因為一場喜宴，說的淨是別人家的種種，自己家的細節都沒有交代。
陳雨航：作者有說三兄弟都不成材，點到為止。也許是覺得家醜不外揚。
〈關於末日的愛情及其他〉
宋澤萊：這一次有兩、三篇感動到我的作品，此其一。讀這一篇，當過兵的男孩應該都會有所觸動。我馬上想到我剛退役的小孩。也想到自己年輕時。還想到軍中詩人所寫的那些詩：一種非常存在主義式的，空虛，荒謬，不解其義的歲月。本以為存在主義的年代已結束，但不然，原來年輕人仍要經歷一次這樣的生活。另外，這篇小說每一個情節都聚焦在主題想要表現的「無意義、空虛、不自由」之上，連小說人物在寫的那篇武俠小說也是。對人物的描寫與刻畫很不錯。軍中場景也很具體。但文字還不太有自己的風格，還需鍛鍊。
郭強生：既然年輕世代這麼喜歡寫頹廢跟無聊，至少要掌握如何藉由文學表現吧？這是這幾年來，少數我看了之後能夠融入的一篇。作者用一種很像翻譯小說的文體，又做了一些「偽注釋」，形成好幾個層次：有非常實際生活面的，有超現實感受的，有置身文本中的，交錯互文，彼此指涉干擾，營造出整篇小說的荒謬感。但他的荒謬跟無聊，是帶有感情的，無論看待生命或時光的流逝，既不是擺爛也不只是頹廢而已。其實人生就是不同的文本，作者彷彿還在文本裡試圖尋找一些什麼。這篇示範了一個不錯的寫作策略。
季季：我本來想投這篇，最後改投〈龜山島和它的雲〉。放棄是因為有一處不懂。小說中一直出現「擦你的槍」，「你」到底指誰？
郭強生：是他自己。
季季：雖然可以了解，但很突兀。另外，各位講的優點我都同意。對這樣的題材與設計，我也很震撼。作者在寫存在主義小說，但其對立面是寫非常古典的武俠小說，而這跟主角的軍中生活又有所互動、呼應。我們女生雖沒當過兵，但也了解軍中的局限與情欲幻想，作者寫得很成功。最後主角與女士官有了一夜情，以「射手起立」暗示性行為，寫得很好。結尾那一句卻是個大敗筆，完全削弱了讀者的想像。
宋澤萊：但我讀到那句，心裡會想：是嗎？其實那個女士官也是「不可靠」的。
郭強生：那只是主角的一相情願、自欺欺人吧。
陳雨航：若跟去年精采的得獎作〈兩棲作戰太空鼠〉相比，這篇的「世界」就小一點。我發現自己喜歡故事情節多一點的作品。因為現在許多小說，故事性已經大大減弱了。
邱貴芬：荒蕪、空虛、無意義，這幾個形容詞，在這次多篇作品中都反覆出現。一如香港影評人曾提醒的，台灣創作者容易在自我的小小世界之中，往內看。這是台灣文化令我們擔心的部分。另外，我非常同意剛剛季季所說觀點的運用是有問題的。雖然該處描寫的是身體跟靈魂的分離，但如果從「擦槍的時候這麼巧我就拿到你的槍」這句來判斷，那個「你」應是指另外一個人。寫小說要變換敘述觀點是可以的，但必須有其脈絡。
〈氵〉
季季：這篇小說我起碼讀了三次。以「水」為題，因場景緊扣水庫、海邊，或回到山上靠漂流木討生活，都跟水有關。而用「氵」做象徵，應有解構之意，整篇小說要寫的也是解構與重新尋找的過程。作者還原1950年代為了建造石門水庫，土地上的人、作物、信仰的宗廟都面臨被迫遷移，到了當局所安置的靠海的新村，好不容易將土地改造肥沃了，又接到通知，要開馬路，必須再遷。小說裡的人物決定回到家鄉，到比水庫原址更高的山上安居。這篇也觸及了漢族跟泰雅族融合的過程。作者很用心經營象徵，文字緊密，也用了魔幻寫實的手法，虛實相應。也有一些台語書寫，不是很準確但問題不大。整篇小說呈現古早年代先民跟土地搏鬥的艱辛過程。對照其他廢柴主題，應是值得肯定的。
邱貴芬：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篇，觸及「遷徙」和「環境」的議題。作者是有話要說的，很多詞彙的使用很用心，亦有其社會關懷的面向，但不直接批評，並且，脫離了其他篇作品自我耽溺的生命情調，有不同的視野。
郭強生：我承認這篇材料很好，給我們一個很正向的感覺，但從第四頁開始經常都用「他們」或者「人們」做為主詞，像還沒有消化過的田野調查，只是安上了「清河」這個角色。這在小說寫作上是一個很大的缺點。
邱貴芬：第七頁、第八頁還是有家庭細節的呈現，可以zoom in到他的家庭。所以讀起來並沒有那麼覺得僅以遠景的方式書寫。
陳雨航：一開始還以為題目是片假名的「シ」。文字不錯，有一點詩意，讀來相對龐大，應是一個長篇的材料，現在的處理並沒有壓縮得很好。因此雖然我還算肯定它，但最終沒有選它。
宋澤萊：這篇文字充滿詩意，是感傷主義那一派的。作者有大企圖，把一個人的一生，甚至一個部落的遷徙都呈現。用悲劇的寫法控訴資本主義對弱勢的殘害，有其正當性。缺點則是讀起來像散文，情節太過簡單。流水帳敘述缺乏對立和衝突，就少了戲劇性。裡面的人都太順命了，一個人或許如此，但一個村莊的人都如此嗎？有點缺乏說服力。此外，人物的描寫薄薄的，無具體形象。小說不應該是這樣寫的。這確實是長篇的骨架跟大綱，建議作者再擴充發展。
〈霾害〉
郭強生：這篇已經有點反烏托邦、科幻小說的味道。但其優點並非主題或材料，而是文字的層次，在這批參賽作中是比較成熟的。也沒犯什麼技術錯誤，還能處理到意象，照顧到客觀與主觀的層面。
宋澤萊：這一篇的文字滿奇特的，念起來有一種節奏感，作者常把兩、三個句子壓縮成一個句子，因而視覺感很強，意象豐富。這篇也是把場景寫得最精采的。小說伊始，從山上俯瞰整個城市景觀的敗壞，令人怵目驚心。控訴生態與文明的破壞，有其時代意義。最近讀梭羅的散文和《公民，不服從！》，感覺這個主角頗有梭羅的味道。主角對妻子的感情，讀來很感動。猜想作者大概沒寫過什麼小說，但潛力無窮。
邱貴芬：我覺得這篇不是小說，而是論述，寫得太白了。如果說〈氵〉那一篇沒有衝突跟張力，這一篇也是，它是單向的、立場清楚的，不像文學作品。
季季：這篇從第一頁到第四頁都是「他」在喃喃自語，毫無情節，太瑣碎，就小說而言是大缺陷。又都在說理，主要談環保。但環保議題多年來我們已經看了非常多相關作品，作者所敘述的也沒有超出我們既有的理解。並且主角妻子死於肺腺癌，主角自己抽菸卻毫無反省，讓人懷疑環保主題只為了政治正確。後面談晚年應該過減法生活，主角除了活下來，吃三餐，做回收工作以外，幾乎一無所有，太太死掉了，孩子久沒聯絡，人孤獨來到世界，亦將孤獨離去──結尾的敘述非常感動我。
陳雨航：第一次讀到後面時，覺得滿感動。自己的年齡也不小了，特別有感。但第二次看，熱情降低了一點，讀來像政治正確的、對台灣環境問題的體檢報告。其實減量生活的方式，曾野綾子也早就提過，不那麼新鮮。優點還包括文字非常好，但讀起來不知為何很像是中國人寫的，也很像把簡體字轉成繁體字，因為有些用法跟台灣慣用字不一樣。或者作者其實是台灣人，但在中國工作呢？或是作者有意地讓場景跳脫台灣？總之我有點困惑。另外，通篇觸及的議題太廣，缺乏集中性。
三票作品
〈廁所裡的鬼〉
宋澤萊：這篇是典型的小說，乾脆俐落，視覺性很強，文字充滿形象跟動作。絕非新手，是可造之材。作者對台灣農村的描寫亦完全是經驗之談。這篇的主題是為富不仁，窮人受害。若能直寫大埔事件，或頂新事件，會更有說服力──因小說中主角憎恨富人是基於私人原因，失去一種共通性，讀者無法感同身受，作者的社會觀點也因此無法伸張出去。
郭強生：我不投這篇的原因也有點類似。原本讀完前三分之二，感覺這篇應有機會勝出。台灣農村過去二十年間歷經盲從或貪欲的夢，應還沒有人真正寫過。這一次的發財夢不是六合彩，不是炒股票，而是去大陸投資。作者藉由母親的狀況，把那種失落處理得很好，舉重若輕。但整個結尾讓我傻眼。反映了整個大環境的變動後，最後的高潮卻只是揭露主角曾與那個富人兒子玩過口交遊戲？這個多餘安排是敗筆，對富人的愛恨情仇已經描寫夠滿了，像是硬要把政治跟情欲扯上關係。
季季：讀這篇小說剛好頂新事件爆發，讀來更有聯想。但我不認為小說主題是要控訴為富不仁，作者只是想說很多台灣的鄉下人到城市去追求財富，暴富後，一定要回家鄉去炫耀；譬如蓋金色屋頂的房子之類的。至於為什麼要寫到性的部分，推斷大富翁的獨生子，比敘述者大十歲左右，敘述者當時約八到十歲。第一次是被他媽媽看見性侵的狀況，第二次是他爸爸親自看到。因此造成他爸爸決定撤資。結果，他爸不但沒有發財，還離奇地命喪異鄉。
郭強生：當然作者必須設計一個事件，才能使敘述者父親不參與投資，但為什麼一定要是男男性侵？
季季：因為如果是女性性侵，或許還可以說兩個人結婚就算了。但如果是男男性侵，在幾十年前的鄉下，那可是比祖先被敲打還要侮辱。
邱貴芬：簡言之，這篇的劇情對我而言並沒有不合理之處。我覺得作者的技巧是好的，起碼是有一個故事的。這是我在這次很多篇小說裡頭沒看到的。
陳雨航：我覺得這篇是比較豐富的故事，是一個廢男心中所見的世界。結尾的電影感很強。甚至可以從字裡行間，看出鏡頭與時間的快轉或慢轉。至於富豪獨生子與女孩做愛，還要敘述者觀看，那邊的設計似乎有點用力過猛了。寫獨生子好色應該就夠了。
所有獲票作品討論完畢，進行第二次投票，從九篇中挑選五篇給分，最高5分，最低1分。結果依得分高低排序如下：
〈廁所裡的鬼〉19分
（宋澤萊3分、季季5分、邱貴芬5分、陳雨航5分、郭強生1分）
〈冰山〉15分
（宋澤萊5分、季季2分、邱貴芬2分、陳雨航4分、郭強生2分）
〈關於末日的愛情及其他〉12分
（宋澤萊4分、季季3分、郭強生5分）
〈氵〉9分
（季季4分、邱貴芬4分、陳雨航1分）
〈冥王星後事〉6分
（邱貴芬1分、陳雨航2分、郭強生3分）
〈霾害〉6分
（宋澤萊2分、郭強生4分）
〈我的狗〉4分
（宋澤萊1分、邱貴芬3分）
〈扒龍船〉3分
（陳雨航3分）
〈龜山島和它的雲〉1分
（季季1分）
評審就前三高分進行第三次投票，最高3分，最低1分，結果依得分高低排序如下：
〈廁所裡的鬼〉11分
（宋澤萊1分、季季3分、邱貴芬3分、陳雨航3分、郭強生1分）
〈冰山〉10分
（宋澤萊3分、季季1分、邱貴芬2分、陳雨航2分、郭強生2分）
〈關於末日的愛情及其他〉9分
（宋澤萊2分、季季2分、邱貴芬1分、陳雨航1分、郭強生3分）
最後評審決議依得分高低，由〈廁所裡的鬼〉獲得首獎，二獎為〈冰山〉，三獎為〈關於末日的愛情及其他〉。因第二次投票〈冥王星後事〉與〈霾害〉同分，評審爭取多一名佳作，由〈氵〉、〈冥王星後事〉、〈霾害〉三篇同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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