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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不美

2014/12/10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周紘立 圖◎阿力金吉兒

我不喜歡拍照,縱使每夜睡前按順序使用化妝水、精華液、眼霜、乳液、收斂水,像是在易積水的不平穩道路上鋪柏油,仍然,仍然無法遏止毛孔粗大與深邃法令紋的生成,一切的進展便如時間的詭計;而照片是種一旦開始攝下並裝訂成冊,如時光膠囊裡封存的給五十年後的自己的書信那般難堪,讀了就懷疑起曾經的自己,那是否為真實?畢竟照片愈往回看愈年輕。

我不喜歡自己的長相

鬧區招徠生意的看板突然全是整型的訊息,before and after,對照組:細線眼、蒜頭鼻、國字臉以及注定此生哀怨的彎唇尾,做為旁心的路人不免為他傷心說「生壞了」;圓杏眼、高山根、珠唇,各自傑出的器官集合在裁切妥當的臉上,像是幾個資優生剛好湊在一班,有心的路人難免戚然。這兩張照片屬於同個人。它們彷彿經歷過最震盪的板塊運動,時程短,一條隱約的紅線分隔左右,有種隔世的恍惚,此人完全剷除手術前的自己。見證人說:「變帥之後,許多人跟我要電話。」包含識與不識、巷道偶然肩逝的陌生某某,原先非主流、此後是主流,多像截彎取直後的大河順利乘載了泊船,沿途兩岸高夾的千門萬戶、夏日舉辦的堤岸煙火照亮它的航道,從此就是人生勝利組了吧。

我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常常動念不如去開個刀,和現在的我永別。L讚歎醫生是閻羅王,進去再出來等於重新投胎,轉世為更好的人。可我怕痛,荷包羞澀,聽說整張臉整治下來幾十萬跑不掉,遂調度手機鏡頭,俯視四十五度,肉餅臉瞬時擁有尖下巴,輔服「美圖秀秀」軟體改亮度與膚色,上傳臉書,於「在這張相片寫點相關內容」敲字宣告:「其實我動了微晶瓷隆鼻三天了。」訊息沉浮網路海,按讚人數低迷,以為整得不夠徹底效果隱晦,卻沒想到作家K見面時捏高一個八度音喊:「效果不錯耶!」我想,必須陸續PO照透露割了雙眼皮、養臥蟬、植唇珠、削顴骨的假消息,我才能漸漸地不是我吧。

我是宅男,交情好的朋友屈指可數,鮮少交際應酬,長時間與狗心靈對談揣摩牠的心意;除去肚餓步街添購糧食,幾乎待在房裡、電腦前。屏幕發光像神龕,願意生死以之地廝守,成為最虔誠的信徒。並沒有續寫難產的論文或者死線將即的書稿,純粹移動滑鼠游標如同牽狗散步,進入華衣、名牌包賣場,欣賞模豆一樣式不同色澤的照片,他這麼高瘦俊,再親民廉價的衣物附著於他身立刻高質感。曾毫不猶豫地下標,貨到試穿,投射夢碎,索性權充睡意的行伍,「真是醜人愛作怪」,有心栽花通常莠草茂盛,花了二十幾年,才真正接受注定的樣貌。

接受中年發福、淡淡的雀斑,基礎代謝率趨緩,身體逐漸彌漫老的氣味。托瑪斯.曼《魂斷威尼斯》裡的作家為了頂禮青春肉體而折命,「在他看來,主宰他精神世界的那個蒼白而可愛的遊魂似乎在對他微笑,對他眨眼」,痴情種無誤,精神跨過妥協的柵欄後,這場以死亡做結的馬拉松,唯剩花開荼蘼花事了。

嚮往。想往。跌跤,拍掉灰塵帶著傷口繼續走。

總算能坦率歡迎跌停股般的自己。

幸福肥的張惠妹被網友蓋留言樓,「五月不減肥,六月張惠妹」,盡刻薄之能事,甚且我媽陪同看到此無甚營養的新聞亦說:「阿妹體重跟我差不多了吼。」如果輝煌過後生命無有波瀾只有單調,是否會詰問自己幹嘛過早攀上顛峰,一萬雙眼睛記憶彼刻的你,定格,下坡路段時伺機補刀。早甘晚苦,後半截路崎嶇;早醜晚美,痛恨前半生;後者的好處是隨時充滿希望,哪怕世事堅硬如石了,誰說不會狂風琢蝕出六塊肌、人魚線?阿妹回應:「我是歌手,不是model。」

做著成為別人的夢

我是周紘立,不是其他人,這個發現於我是新探究到的真理。

整理情緒,再回網海,月亮擦光城市的最深時,聊天室裡載浮載沉幾組代號,身高、體重、年紀,具體的數字提供無限的想像,他們是海洋頂端的掠食者,擺尾振鰭,游刃此身那身間。相較起來,我彷彿提燈照路的燈籠魚,透露隱約熒光,前途有限,代稱直白非常──不優卻無法阻止我交友──登門訪客小魚小蝦幾隻。狩獵數小時,「不分偏一」敲擊我,不問身世,加入Skype,他的大頭照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帥,是盤天菜,慢手慢腳便會向隅的招牌料理。往常招呼過後,真心換上近照,絕情是必然結果,分「抱歉打擾」和人間蒸發,謄留難解的字母串;然我們每日交談垃圾話,偷渡些許曖昧,「給不給追」諸如此類不知情者乍聽會誤認正在操場進行大隊接力的話術,我問他:「為什麼你還沒刪除我,我這麼醜?」「因為我不重視外表,交友是聊不聊得來才最重要。」好老派的真心哪!

真心是貴金屬。

真心是麥礦石過濾的水。

沒有夾帶雜質,成分純正,一點人間氣息便會變調。

童年在電影台看到《愛情來了》,小象隊女孩撿到B.B. Call(多麼迢遠之前的通訊化石),任它靜音震動在桌上轉芭蕾,幾日,她好奇心作祟,撥了號過去,恆是電話答錄,聲音極具磁性,她愛上他的聲音;開始熱線後,他也愛上她的聲音,素昧平生的兩人相約一個月後木柵動物園林旺家前以氣球為信物。期間大尺碼女孩拚命瘦身,三十張日曆紙薄了她沒有。紅氣球飄浮上天,「妳是吳莉莉?」「你是喬書培?」男的似猥瑣的流浪漢,他遞給女孩圖畫紙隨即轉身離開,而畫裡的想像中的她,像歷任機車擋泥板性感女神般的珍品,她流了淚,進速食店點了四枚漢堡和薯條洋蔥圈,發吃圖強。

誰不愛美?我們把無法企及的願望交付他人實現。D說了口流利的好英文,K讀設計系桌子椅子都能憑空製造出來,L彈一手好琴,他們滿足了我的貧乏,透過愛,我變成了他,那個早已注定沒機會翻盤的自己。

因為美,方才知曉不美。

於是我常常感覺自卑,在凌晨的聊天室裡湊人數,最邊疆的邊疆民族。

一個至今我還不知姓名的人丟來對話框,照例報告身高、體重、年紀還有其他的數字,竭盡網路之禮節。交換了電話號碼,由文字進階為聲音溝通。在那段賃居宿舍的時光,每日啊,有時他上班特地撥空來電,內容物零碎且乏味,多是生活裡的枝節碎沫人際抱怨,電信公司網內互打免費,手機機殼發燙到灼傷耳朵,真的可以傾訴所有吧,再這樣下去。他說我聲音好聽,專挑我睡眠時間吵醒我,彷彿我變成一座收集call in的深夜電台或者生命線了,他幾乎完整呈述自己的前半生,絆跌磕碰地熬到此刻一個小小的大樓守衛。逐漸地我失去對他的興趣,無非沿途經過的路人,彼此寒暄取暖一會兒,隨即便是流散。拒接、掛線,他喪失一雙叛變的耳朵。後來,他經由我信箱網址搜尋到我的資料,包含就讀學校與經歷,留話:「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會放過你的。單純就字面來說,延伸出某種甜蜜的味道;然而我永遠記得語音答錄裡他掌握住什麼祕辛似的得意,清楚的威脅。我,我的照片,我的文章,一些採訪段落,從自介與聲音的虛擬想像中獨立,相反的他只是一個聲音,或許曾經他說的話那樣誠懇,如今卻是模糊的陰影。

「對不起,我應該接你的電話。」

「你知道嗎,你是一個醜八怪。」

旁人的證實為何總是顯得客觀呢?

並且如神射手擊中標靶?

像搖搖欲墜的疊疊樂,他抽走導致樓塌的關鍵木塊,一場芮氏規模八的地震徹底、徹底震垮僅剩的自信。那時的我不過廿出頭歲,卻感覺未老先衰,感知到勢必得在往後的歲月撐起這副皮囊,踽踽前進。

在他人的眼裡,自己才得以是自己,其餘皆不算數。

我被滯留於沒有裝設鏡子的房間,整理關於長相的一切評論,依舊參不透五官的天機,好像被美的火焰融掉一雙翅膀,只好,每夜做著成為別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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