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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鬼故事】4之2 - 童衣搖擺

2015/09/07 06:00

圖◎吳孟芸

◎川貝母 圖◎吳孟芸

路邊有人在賣童衣。

幾個簡易的鐵架撐起,鋪上幾張折疊桌,涼椅擺下去坐著,婦人就這樣賣起童衣了。不管什麼招攬生意的方法,只簡單貼一個「俗」,斗大頗有樸素藝術家味道的手寫字體,就是整攤的廣告招牌。這種字談不上美也說不上醜,特殊筆畫與耐人尋味的字級間距,沒什麼名家筆法的勾勒,或者那種經過訓練慣寫所呈現的工整,比較像是字的素顏,這些線條如同與世隔絕少數民族的臉,從生命內裡映出的皺紋毫不掩飾地在臉頰四處流竄。這種字似乎也映照出本人的性格,純純的,無修飾,沒有想要隱藏什麼的感覺。有時看到這種字,比起掛在文化中心牆上的得獎作品會有更多的感動,好像微微的,就會被字的力量給吸進去一樣。

客人來不來無所謂,婦人逕自坐在涼椅上看著報紙,或盯著超大螢幕手機玩著某款手遊,或者乾脆就直接躺下,籐編的帽子一蓋做自己的夢去。時間在這裡彷彿凝結成塊,童衣攤販浸在一個透明果凍裡,路上快速行駛的汽機車或者世界所有的變化都與他們無關。我總是在想究竟是誰會特地停下腳步來購買這些童衣。由於是臨時擺的攤位,會被警察驅離或開單,不可能擺在人潮眾多的地方,這些攤販大都選在都市邊陲地帶,感覺像是釣魚一樣,這些童衣是餌,消極地盼望著有誰過來吃上一口。

吊掛著的童衣隨著夏天午後的涼風搖擺,好像沒有四肢的小孩子盪著鞦韆一樣。衣架偶爾撞擊鐵架,發出如兒童般喀喀喀的笑聲。

一日走路經過,瞥見前面一台黑色轎車停在攤販前,走出一位身材保持纖細、穿著得體的女人,挺著圓肚子像是她丈夫的男子隨後過來扶著她,對著掛在上面的童衣念念有詞,似乎對攤販有一定的熟稔度。

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像密語,買衣服像在說一個人似的。

我靠近看著攤販的童衣,有一排是白得刺眼,感覺螢光劑放很多、印有米老鼠等卡通人物的普通T恤,再往旁邊看,發現這些童衣不僅僅只是印有圖案,而是排列了各種不同職業特色的衣服:芭蕾舞者的連身裙、科學家的實驗袍、寫滿數學公式的上衣、像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大師傑克森.波洛克繪畫作品肌理的衣服、有蛋糕刺繡的圍裙、印有人體解剖圖的夾克、附有機械扳手拉鍊的外套、水鑽鑲成各式飛彈圖形的背心等等,只要仔細一看,就可以發現許多職業用不一樣的方式呈現在衣服上。

「啊,是跳舞的衣服,」女人伸手撫摸著芭蕾舞衣的裙襬,看著在薄紗下變成半透明的手指,「我以前也想過要學舞。」她把緊身的白色褲子纏繞在脖子上,說好柔軟喔。

「舞蹈有那麼多種,妳確定抱著芭蕾舞衣,就一定會成為芭蕾舞者嗎?」男人有點懷疑地說。

不知哪時候,顧攤販的婦人走了過來,「這些衣服只是大概的樣式,詳細狀況當然還是看之後的栽培,天底下沒有人是想成為什麼就會變成什麼的,就算有錢有勢,還是有很多變數。」婦人停頓一下,觀察著夫婦倆:「請問你們是?」

「我們是惠英姊介紹來的。」女人說。

「啊,是惠英姊啊,她近來好嗎?」婦人的眼神變得柔亮,像是突然認出熟人一樣。

「老樣子,惠英姊依然很熱心地幫助著我們,我們都很感激她,若沒有惠英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惠英姊也就是在盡她的責任而已,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感謝她,接受她的方法,讓孩子平安長大,這樣就是對惠英姊最好的報答了。這是你們第一個孩子?」

「不是,之前我們在K城就有一個孩子了,是男生。但因為我們搬來這附近,離K城太遠,惠英姊就介紹我們過來你這裡。雖然有一個孩子已經難能可貴了,也尚在『成型』的階段,但我一直想要個女兒,和丈夫討論過後,就決定來看看。」

「男孩好活潑,」那男人泛紅著臉頰,高興地說著,「我以為在夢裡應該還好,但沒想到整夜在操場上追著跑,男孩精力旺盛,醒來彷彿真的跑過一樣,流了滿身的汗,甚至微微地還可以聞到青草味。但這都很值得,我一直想跟兒子玩球或什麼的,謝謝惠英姊讓我們完成了這個心願。」

「這段時間很辛苦,是很漫長的過程,要跟衣服說話,把衣服當做真人般看待,要時時提防陌生人,不然就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這是不孕者的哀傷。等待衣服變成人的時間,每個人都不一樣,快的話四年,久的話超過十年也有,更不幸的也有遲遲無法成型的例子。孩子在夢裡不斷長大,但就是無法變成真實,也沒確切方法可以改善,只能看領養的父母和孩子間的默契。」婦人說。

「這些我們知道,但對我們這些不孕者來說,能在夢裡跟孩子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禮物了。」女人說。

這些衣服會變成真人?不同職業的衣服,就像某種人的特質,買衣的人是在買自己的小孩,並且還能選擇孩子未來的職業?我在一旁假裝看衣服邊偷聽,不小心動到衣架發出聲響,他們轉頭看向我,好像很意外我在旁邊一樣。

婦人問我要買什麼,我說沒有、只是看看而已。我離開時經過抱著芭蕾舞衣的女人,有那麼一瞬間,我看見舞衣上露出一截淡藍色半透明的手,輕輕地抱住女人的脖子。我心裡涼了一下,那是小孩的手,隨即低頭不敢再看,深怕被他們發現我在偷偷觀察。經過那對夫婦的黑色轎車,後座的窗戶是打開的,繫著安全帶的足球童衣攤在後座上,旁邊擺著一顆足球,前座有一個小電視,正在播放跟運動有關的卡通。這難道就是他們說的男孩,在夢裡跟父親跑遍操場的男孩?

那天過後,我仍然偷偷觀察著童衣攤販。但無法太靠近或停留太久,偶爾有幾對新的夫婦過來,但也沒聽到什麼新消息。童衣攤也時常沒開,到後來就沒看見了。就當我快要對這件事不再那麼掛心時,我在賣場一樓的麥當勞看到那位女人。

她一個人點了兩份餐,其中一份是兒童餐,附的玩具拆開包裝擺在桌上,椅子上放著芭蕾舞衣。她帶著「女兒」來麥當勞。我內心激動不已,直覺的,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驅使讓我上前說話。

「妹妹好乖,安靜吃著麥當勞,喜歡麥克雞嗎?」我對著椅子上的芭蕾舞衣說。芭蕾舞衣垂垂地靠著後面的紙袋撐起,椅子下方有一雙粉紅色的舞鞋。女人驚訝地看著我,問我知道這些?我微微點頭,不做任何答覆,但我試著讓眼神堅定一些,掩飾著激動的心。女人像突然解開防衛一樣,原本堅硬的肩膀垂了下來,對我露出放心的微笑,她眼神似乎有點泛淚,大概有點感動,沒想到會在外面遇到理解她的人。我向她謊稱我表姊也是如此,但我不是很清楚細節,她便開始說關於童衣的事。

好幾年前,美國的生育率開始下降。一開始大家不以為意,還開玩笑地說今年剛好大家不想要孩子,但情況仍持續惡化,狀況未有起色,就算特意要生孩子也不見得有顯著成果,出現了嚴重的嬰兒斷層。而且這種現象逐漸在各國蔓延,俄國、德國、中國、日本,甚至到了台灣。但世界各國的政府都不願證實是什麼原因,也有點故意淡化這個消息,也許大人物們也恐慌了吧,即將面對一個沒有孩子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人敢想像。

「但是有一個國家伸出了援手,越南。」女人說。

「越南?」

「說好聽是援手,其實是人口販賣。雖然我不願意用『靈嬰』這兩個字,但就是類似的方法,再『處理』過後,變成了你所看到的童衣,藉此販賣、偷渡到需要孩子的國家。」

「所以這些都是越南的孩子?」

「因此各國才會抗拒這樣的方式,以後的小孩都是越南人,這不管怎樣都是很難被接受也不治本的事。但像我們這些不孕的人哪管那麼多,只要能夠有小孩,不管什麼樣的方式都願意嘗試。也因為有這樣的需要,惠英姊才會出現,她提供了我們另一種選擇,惠英姊就是連結越南與台灣童衣的橋梁,偷渡人口的暗道。」

「你知道台中的天津街嗎?」女人接著問我。

「我知道,是一條成衣街。」

「那裡快要有一半都變成賣童衣了,這樣你明白了吧?」

「天津街變成販賣人口的集散地?」

女人點了頭,沉默了一會,用手撫摸著芭蕾舞衣。問吃飽了嗎?不管妳是哪個國家身分,妳都是媽媽最愛的孩子。女人得離開了,抱起芭蕾舞衣女兒,舉起她的右手袖子跟我揮揮手道別。這次我沒有看到什麼淡藍色的手,只看到女人握著袖子凹陷的部分,折疊捲曲的陰影,顯現這是多麼脆弱與哀傷的生命。在未來,這世界會默默地充滿越南的孩子,這些越南孩子慢慢會發現,每個地方都有跟自己相像的人,但可能都說著不同的語言,他們撫摸彼此的雙手臉頰,驚訝如此相似的顏色與特徵,他們會去追尋自己的源頭,會不斷地質問自己是誰嗎?更有那些在夢裡不願走進現實的孩子,因而會變成永遠待在夢裡的老小孩直到死亡嗎?

我想像這群越南孩子如螞蟻渡河,緊緊靠在一起,疊成一艘黑色物體漂浮在河面上,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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