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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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無愛天 - 上

2015/09/21 06:00

圖◎唐壽南

◎陳淑瑤 圖◎唐壽南

清明來臨前陡梯旁的荒地被打理得「眉清目秀」,野草枝蔓垃圾破傘全都不見了,吉永和母親站在十四樓高的門口初初察覺那是個墳墓,竟有些興奮。不請自來的植物廢物清除一空,墳廓墓碑現形,塋地外緣環抱一圈綠,使它愈加顯眼,像蓋上一枚章,那微傾和厚度,又像展示在玻璃櫥窗的巧克力蛋糕。

每年臨近清明都要再驚覺一次。

吉永不在家時,母親克制著盡可能不找她,她所能記得的只有兩次,一次她只不過在對面山上,一次則是週末的例行外出。那鈴聲已經嚇到她了,母親大驚小怪的聲音在電話裡響起更令人驚慌,使得才分開沒多久的兩人竟聽不懂對方,其實她反覆說的只有一句,「他們來掃墓了!」並且強調「現在」。她們都想親眼目睹一次這種驚喜,為流浪漢刮去散髮亂鬍,發覺他竟是所熟識的一個人,同一個人。

「喔……喔!」可惜她在城市某個角落,即便馬上返回也未必趕得上,何況也非必要。

來掃墓的是一男一女,樣子好像沒有很老,他們所在的高度約兩樓半,母親大動作取出了她們兒時玩的望遠鏡。對那女人的工作態度母親有點不滿意,好像她是她差遣來做這事的。女人穿著一雙長長的黑手套,好像《第凡內早餐》的奧黛麗.赫本,但僅僅穿個樣子,直立的時間多,好像在通電話,草都是男人在拔,帶了不只一個工具。打理乾淨所花的時間比她預期的少,言下之意彷彿結束得過快,她沒看夠。

吉永在電話那頭吶吶,隔天聽她描述也吶吶,不知何言以對,最後迸出一句,「證實不是外星人做的!」

清空的塋地像鐵圈繃上新布,苗圃裡的萌芽一點一點繡上時,她們也特別歡喜看,從有到無,再從無到有,雖然不是那麼一下子工夫,一天、兩天、三天,不時把臉涼涼地往圍牆外探。只要青草打破土面的寂靜,苗數即成平方、立方增加,這時節雨必定有的,不到一個月即攻下墳土,不出兩個月就又將墳藏起來了,她們也就不再那麼關心了。但是吉永上山散步自墓旁的陡梯攀爬而上時仍會隨興張望,當然那種趣味不及居高臨下有戲劇性,但就在臉旁,像在魔術師的戲棚下,昭然若揭,點點浮萃,幾乎不見土壤,轉眼大如荷葉的黃金葛盤旋墓前兩根飛簷石柱,毫不障眼地掩飾一切人跡。

第二次出門在外接獲母親電話她可就鎮定多了,一則離家不遠,一則她也理解到母親和她一樣報喜不報憂。她方才出門不久,走著上坡路,慢緩腳步,不讓用力換氣干擾聽力。

「你記得一個叫宏達的男孩子嗎?三兄弟啊!阿公阿嬤背到山上去,有沒有,中間那個小帥哥是不是叫宏達?對!電視上在報導他,他說他沒有讀幼稚園,每天都跟阿公阿嬤到山上玩,所以現在很愛山,出了一本書,教人遊山玩水……」

「我回去查看叫什麼……」吉永第一次在山上聽見自己的聲音,異樣的陌生但溫馨,好像在水裡丟了一顆糖,魚似地吐著泡泡,「是的話再買一本給你看……。」

收了電話,伴隨向上的腳步,頭耳間一聲聲迴響著「宏達!」、「宏達!」

宏達是個活潑的小男孩,在山上的涼亭跑來跑去,長長的眼睛很「桃花」,圓胖胖的手腳像「蓮藕」,這是登山客的形容詞,他們每天都要見面的,遇有生面孔,或者沒話說的時候,都要說一說這個,她也聽過數回。那時宏達大約五、六歲,舊山客向新山客介紹祖孫四人,早餐後出發上山,待到該吃午飯才下山,風雨無阻,每天都來報到。有時也由阿嬤自己來說,戴著助聽器的阿公忙著跟人下棋。宏達的哥哥大他兩歲,弟弟小他兩歲,老夫婦各背一個,以前背老大、老二,老大上學去了,現在背兩個小的,三兄弟都是在這兒換尿布學爬學走學講話的。叫喚「宏達!」通關密語,表示對這一切都不陌生;「宏達會走要自己走,不要叫阿公背!」、「紅蛋!再吃紅蛋阿公阿嬤又有得背了!」

吉永和母親禮貌性地聽聽笑笑,很快即轉身遠眺。她們是來療傷散心的,不適宜進一步攀談,失去骨肉與手足之痛非同小可,輕易分心似為罪過。倘若小男孩跑過來抱住大腿那又另當別論,母親會給他一小包蘇打餅,沙沙地摸摸他金咖啡色的頭髮。她還記得她們遇過宏達的爸兩次,爸爸在工廠上班,媽媽是護士,爸爸還是剛從大夜班下班,身上有一層粗粗的星月粒子,宏達害羞又雀躍地躲著他,登山的大叔大嬸不停地問他,「宏達!那誰啊?」

那年吉永高三,晃眼二十年,算算「宏達」也差不多二十五、六歲了。現在走的這座山裡,好天氣偶有身強體壯的爺奶雙雙對對,抱在懷中的奶娃甚至有未滿週歲的,但都是都市人模樣,像宏達他們那麼鄉土味持之以恆的還沒有。但難保其他郊山其他年月就沒有,那孩子已經長成一個大人,藉由書寫分享記憶。在山上她不想多話,也不掃母親的興,姑且信以為真。

母親抄下他的全名,何「泓」達,又描述他現在的長相,看樣子對他印象極佳,「很孝順,還跟阿公阿嬤住,他們兩個同年,都八十幾了,阿嬤身體差一點,請了一個外籍看護。」

兩天後吉永在報紙上翻到何泓達的報導,他有個讀者見面會也正好在星期六,母親大力鼓吹她去參加,她則反過來拖母親同去,母親說她與崔阿姨約好了,母女倆就此事彼此說服來說服去。

星期六吉永第一個行程就是見面會,時間有點趕,無法先享用美食,但也不想再吃自己煮的東西。母親知道見面會時間是下午兩點,心底也替她著急,卻什麼也不能說。

她吃了超商的茶葉蛋和優酪乳。有一次她急著去安慰鍾珊也是這樣搭配,鍾珊笑說,被閨中密友偷拍性愛光碟的女主角在她的別墅和有婦之夫幽會,每次他晨間去看她都遵照她的意思,買這兩樣東西給她當早餐。從此以後這兩個食物就好像給貼上了居心不良速食愛情的標籤。

見面會在一家畫廊裡,小型的會場其實是展場,可容納五、六十人,她進場時主角已在台上講話,所能看到的座位僅剩第一排右邊第四個,她遲疑了一下,才快步上前搶那個位置。當她低頭駝背橫過聽眾面前,台上的演說者突然不發一語,直到她坐落,深長地內歎一口氣,狐疑怎麼還靜著,仰臉望台上,他才等到他要的對白似的,笑瞅著她說:「現在才開始,別急!」

他自我介紹完,她已經可以確定他不折不扣就是時下所謂的「師奶殺手」,她坐在最前排無法檢視,但從背後揚來的笑聲,感覺聽眾大多是熟齡的女性,笑得有些歡俗,而且早在網路上培養好感情了。要不是她看過他童年的模樣,諒解這可能與他長期被眾人含飴弄孫,又擅長綵衣娛親,她會認為他過於油腔滑調。

距離講台不到兩公尺,許久沒有這麼近這麼持續地看著一個實體的人,一個男人。他的鬍子大約是大前天刮的,鬍根微微冒出,好像常常忙得忘了也不愛照鏡子;她想這或許是刻意設計的形象,適度的粗獷、野性。他很愛笑,假設二十六歲,魚尾紋算是出現得早了,但那細紋像蝌蚪一樣靈活,拉長了眼部的線條。頭髮及肩,常曬太陽綁馬尾形成天然的古銅色和如歌的波浪,他背後的海報上有張貌似原住民紮馬尾半側面的照片,背景峰峰相連。「宏達」是遠山圖景中一個小人兒,跟眼前這尊放大的雕像似乎毫無關聯。

山旅孤獨美好又險象環生的種種告一段落,他說起了最初帶他上山的公嬤,他稱他倆「老山貓」,公是客家人,嬤是閩南人,兩種方言他都轉溜。吉永對於這對老夫妻的記憶強過陀螺般的小孫子,因為他們較為靜態;妻又較夫鮮明,她一頭清湯掛麵的黑髮,對照吉永的母親那時猛生白髮,她的臉孔則比母親老相得多;一雲一壤,天差地別。但是印象最深刻的要算是他們解下孩子暫時擱在石桌上的兩條背巾。舊的那條背巾四角各有一個小鈴珠,母親罕見地伸手去撩開布巾,為的是讓那銅黃的小鈴珠露出外面。背巾表面的呢絨已經禿敗,像枯苔又像老獸皮,縫綴在中間褪色的壽桃,像猴子屁股,就是舊,沒有骯髒的感覺。新的那條是藍色的卡通圖案,有時它被塞在一個亮膠面的虹彩背袋裡,因為宏達上山自己走,下山鬧覺才需要背巾。

「以後阿公走不動,宏達要背阿公啊!」大叔大嬸不時這樣灌輸宏達長大報恩,她當時感到厭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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