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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深度安靜 - 3之2

2015/12/28 06:00

圖◎郭鑒予

◎秀赫 圖◎郭鑒予

某家跨國銀行又裁撤了八千名雇員,

兩千名派遣人員,

四千名總經理,

一百五十間分行,

員工總人數減少了百分之三十五。

這些數字,現在都已經聽到麻木。

諭明因喝了點酒,跟司機說錯了地址。太早從計程車下來,走在路上,好幾次要偏離家的方向,卻再次走回應走的道路。口袋裡一陣晃動。他接起手機,母親打來說:「你也就別再打擾人家了。」問他要不要搬出柯家?

這件事在他來看,就像辦公桌上被放在「未決行」籃子裡最底下的case。突然他想到這比喻不對,現在大都是電子報表,線上簽結了。

考量到工作,他說就算搬走也是留在台北。「在台北比較有輪調和升遷的機會,中南部就很慢了。」說完自己也笑了,屆時還有那麼多分行嗎?

柯先生在一家大型貨運公司擔任課長。工作將近四十年,但還沒有要退休的意思。相反的,他們公司這些年對柯先生更加器重。當初許多運輸業者以為網路時代來臨,人們在家上網的時間增加,減少了出門活動的時間,也改寄電子信件,因而紛紛縮減業務。但他們公司卻在那時決定擴張營業項目,增加服務據點。之後網路購物興起,社群上的自拍分享,更帶動起旅遊的風潮,運輸業也因此賺進大把鈔票。即便柯先生只是一名中階員工,不是決策階層,但在聽從上司的安排下,穩健地工作到現在。

他們都朝九晚五,既使假日在家也是各自靜靜地讀報、上網、看電視,極少交談。當然兩人每天見面還是會客氣地問候彼此,或者是聊一、兩句天氣或工作的話題。但他們慢慢不太聊一些事,像是過去的生活,包括已逝的依庭。

「我回來了。」他開門進來,以為柯先生還在客廳。不過柯先生還未回來。

隔天,諭明並未跟柯先生提起裁撤分行的事。

偶爾下班回來,諭明會坐到妻子的書桌前,閱讀她讀過的書。多半是一些心靈勵志、以及親子教養的讀物。依庭需要這些書,她指導的孩子也需要。諭明翻到一本白色簿子,以前他就看過,是妻子畫的素描。那時候在學校圖書館,他就知道她喜歡用原子筆畫素描。

大學圖書館的自習室整整有一層樓,共分為四區。

進門的第一區,允許偶爾輕聲交談。往前進入到第二區,則禁止任何交談。再往裡頭走到第三區,允許使用筆電,但嚴格禁止手機。走到最裡頭的第四區,被一扇玻璃門隔開,門外上方貼了一條藍色的標語,寫著:「Deep Quiet Room」。諭明推開門,走進了這個深度安靜區。那裡是絕對的安靜,他從未到過比那還安靜的地方。裡面僅有十個位子。除了基本的禁止交談,也禁止包括筆電、手機在內的所有電器用品,都必須放在外頭的置物櫃。翻書的聲音也不可以過大,不然會被請出去。當然更不允許睡覺和吃東西。

諭明就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依庭。她總是一身素淨的衣服,不論何時都穿長袖襯衫,兩側的長髮蓋在胸口,一個人坐一張大桌子前,鮮少有人與她共桌。於是他坐到她斜對面。依庭身體清瘦,卻有一雙非常美的眼睛,她更喜歡把眉毛畫粗,那能使她蒼白的臉孔炯炯有神起來。在她身旁就像進入永恆的安靜之中,他突然覺得自己人生所有的時間,已經被這個女孩子給占據。不過這些內心的感覺,他並未跟任何人說,包括依庭。更不用說是柯先生了。

如果跟柯先生說自己可能會被裁員,他會怎麼想?諭明知道,柯先生從未對依庭選擇他有過什麼意見。究竟柯先生是否認同他這名女婿,或只是勉強順從女兒的選擇罷了?不過現在哪個答案似乎都不重要了。對他們而言,這些問題只有依庭還在的時候,能夠成立。

剛進大學時,他想過一件事,就是他人生的高峰會在什麼時候?當初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自己和家人都欣喜若狂。三年後,他更順利考上第一志願的大學,這比考上一間好高中更加榮耀。只是就好比現在每天下午1點收盤之前,他和同事們在銀行看盤,關注成交量、買的價位,還有整體上漲的指數,那麼到底什麼時候,他人生的K線會開始往下探?他本以為大學就是他人生的顛峰了,怎知出社會後,第一年就順利進入人人稱羨的外商銀行。儼然他將更進一步,踏上邁向下一座顛峰的旅程。這條事業之路他正走在路上。

然而當初在大學裡,他還不確定自己將來要做什麼。每個系每個社團,總有數不清的期初、期中跟期末活動,年復一年周而復始。課堂所學的內容,他也沒把握是自己喜歡的興趣。諭明在自己最迷惘的時候遇見依庭。他開始固定到那間自習室讀書,大約持續一個月後,依庭終於注意到他。他總是坐在她的斜對面,即使依庭再怎麼不理人,也不可能不多看他一眼。

「你什麼系?」依庭用原子筆,寫在白紙的空白處問他。

「財金系。」他不小心開口說。

當諭明進入銀行工作,從最基層的櫃員做起。不久放款部剛好缺人,諭明被調去擔任企業金融專員,經手的貸款金額動輒數十億元。銀行內部自然最看重企金專員,升遷也是最快。每當貸款金額愈大,銀行通常會採取聯貸,透過數家銀行的合作來放款給企業戶。諭明也因此結識不少欣賞他能力的業界主管。

裁撤分行的傳聞一出來,就有其他家銀行聯絡他。不過諭明還在觀望。有些人會在被裁員前先選擇跳槽,不過他並不在意自己的人生是否有過那些不良紀錄。希望等消息確定之後再想下一步。

一個月後,總行終於決定裁撤包括金山分行在內,大台北地區的十家分行。看似經營規模逐年萎縮,然而公司的獲利卻逐年提高,這多仰賴資訊處所領導的數位以及行動服務,也加強公司調整經營方向的決心。

在調職與資遣的名單公告出來之前,由於諭明的職等較高,因此去留須由分行經理直接口頭告知。

中午收盤之後,諭明走進經理室。只見陳經理坐在位子上滑著平板,背後是直立式的白色百葉窗。窗簾並未拉開,室內卻一點也不顯得陰暗。他見諭明坐定後,將平板放一旁,雙手交握說:「諭明恭喜你。」陳經理清了喉嚨,「你要調到資訊處了。」

「是網路銀行嗎?」他詫異地說。

「當然。這是我向總公司提議的,我們一塊過去。現在是大數據時代,當初總公司提出『數位轉型計畫』,我們整個分行的專員,竟然只有你一個人報名參加研習。」陳經理看向諭明說,「在未來,銀行是一種行為,而不是一個地方。這趨勢,你是最了解的。我相信你能夠勝任。」

突然諭明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一看,是陳經理給了他一個讚。

「或許同事還是比較習慣直接和客戶見面,了解客戶的問題吧。尤其是,」諭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下去。

「你直說。」陳經理示意,「我想聽。」

「其實數位化,有些人工被電腦取代,相對地一些業務就不是這麼好推展,人和人之間也就相對顯得冷漠,沒有所謂見面三分情。」

「對,當然。但也不是每件事都要見面。」陳經理將身體靠回椅背說,「以前開戶都需要人工,現在根本不需要一位銀行員坐著告訴客戶,這要怎麼填、那要怎麼寫。長久以來,行員都只是存款放款的機器。你想想,你要在櫃台這樣子過一生嗎?數位化也是我們的機會,我們可以去做更多創新的事。瑣碎的、枯燥乏味的、一成不變的工作,交給電腦就好。將人力更大效用地釋放出來。」

「陳經理,我……」諭明將手機放回口袋。

「唉,我知道。你太太剛過世,這段期間你一定很不好受。詳細的人事異動,會再發正式公文通知。到新單位赴任前,我會多放你幾天假,以免那情緒壓在心口喘不過氣了。」說完陳經理又傳了貼圖過來,幫他加油打氣。「你的私領域,我不多問。但你要盡快振作,以後我們多吃飯聚聚。」

諭明走出經理室,同事們紛紛瞧向他。大家知道他升遷了嗎?肯定知道了,好幾個人都正拿著手機。他不但沒有被裁員,還被公司調到最新興的部門。他走回座位,內心確實有股雀躍。他想自己難道再次往上攀爬了?還沒到顛峰嗎?他以為依庭過世後,自己已經是個跌停的人。

他拿出平板,看著股市起起伏伏的K線。下班後他想去一個地方。

依庭一直很喜歡動物,或許她覺得動物比人更有生命力也不一定,那正是她所欠缺的。她和同事常帶基金會的小朋友到木柵動物園,偶爾也會和諭明兩人單獨約會。雖然諭明在那看到許多年輕爸媽帶孩子一塊來遊玩,心裡有些許羨慕,但馬上就被依庭的笑容給安慰了。他沒有一定要孩子,況且步行對依庭的病情也有好處。逛完動物園,兩人都會走去搭貓空纜車。

「傍晚搭纜車最好了。上山可以看夕陽,下山可以看夜景。」

眺望遠方的林口台地,諭明想起依庭說過的話。他一個人搭纜車上山,粉紅色的晚霞如同一層薄霧,相較於貓空清新的空氣,即使相隔這麼遠,仍舊看得見平坦的台地上冒煙的煙囪。

「如果哪天我離開了,到南極幫我找一種新品種的企鵝,用我的名字命名好嗎?」水晶車廂的厚玻璃,讓他們聯想到剛才動物園內四面都是玻璃的企鵝館。「我開玩笑的。」依庭說。諭明也不以為意。

可是依庭過世之後,他常夢見自己在冰封的南極大陸尋找企鵝。就他一個人,穿著探險家的衣服,面對整座白色的荒原。依庭並不在那裡。後來在夢裡,諭明才發覺企鵝的眼神其實很無情,不管是畫了白色眼妝的阿德利企鵝、身材高大的皇帝企鵝,還是脖子有黑色帽帶的南極企鵝,牠們的眼神都很冰冷。醒來後,他確實埋怨過依庭,為什麼要把他帶去那麼寒冷的地方。

回想自己第一次進入依庭的身體。他能感覺,冰封在她體內一直被壓抑的欲望,彷彿被融化被喚醒。由於顧慮到依庭的病情,他的動作反而放不開,但依庭卻希望從他那得到更多的感覺。他意識到,她其實盼望往後能有更多幸福甜蜜的生活。這是諭明從依庭的身上確切感受到的。儘管她安靜得像一行文字,但他知道她不想這麼早就離開這個世界。然而她來了,又走了。

抵達山上的貓空站,諭明沒有像其他遊客找間店用餐,而是留在站內。不會太久,半小時後等夜色暗到星星都出來了,便搭纜車下山。

他的腳下是一片黑暗。

當纜車越過指南宮旁的稜線,緩慢往下移動,這一段是他跟依庭一致認為最美的台北夜景。黑暗中他看著窗前一個人的倒影。

「這裡距離台北的位置剛好。不像陽明山,離城市太遠,夜景只是點綴而已。不像這,光點幾乎布滿了整個夜晚。每個光點都那麼清楚。」依庭說完,看他拿出相機,急忙制止他。

「不拍起來嗎?」他問。

「不用拍了。這些畫面,手機跟相機,都拍不出來的。」依庭看向台北說,「有些東西只能記在眼睛裡。」

現在懸浮的車廂外頭是這麼的美,而車廂內是這麼的安靜。也許世界上有其他更美的地方,但諭明見過的卻只有這個地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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