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風格練習

圖◎顏寧儀

【編輯室報告】

法國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1903-1976）從遊戲中探索文學風格的名作《風格練習》，靈感源自巴赫《賦格的藝術》，將一段簡單情節透過九十九種體例不斷改寫，翻譯亦見難度。今日刊出精摘片段。

★★★

◎雷蒙．格諾 譯◎周丹穎 圖◎顏寧儀

1 筆記Notations

S線公車上，尖峰時刻。一名二十六歲左右的男子，軟帽繫繩，而非絲帶；脖子過長，像是被人往上拉過。人們下車了。此男對身旁的乘客發火。他責怪他每次一有人經過就推擠他。想裝凶的哭腔。男子由於看到一個空位，火速衝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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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後，我在聖拉札車站前、羅馬廣場（注1）上又遇見他。他和一個同伴在一起，同伴對他說：「你應該請人在你的風衣上多加一顆釦子。」他指給他看應該加在哪兒（領口處），並告訴他為什麼。

7 夢境Rêve

我的四周，好像彌漫著珍珠白的薄霧，各種模糊不清的人影圍繞著我。其中，只有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還算清晰地浮現。他過長的頸子，率先反映了他既懦弱又愛發牢騷的個性。他帽上的絲帶，被一條編織的繩子取代了。接著他和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吵起架來，然後，忽然像是害怕了，他奔向走廊的陰影中。

另一半的夢境，則讓我看見他走在大太陽下，在聖拉札車站前。他和一個同伴在一起，同伴對他說：「你也許應該請人在你的風衣上加一顆釦子。」

就在這時，我醒了。

12 猶豫Hésitations

我不太確定這是在哪裡發生的……在一間教堂裡？一個垃圾桶裡？一個亂葬崗裡？也許是在一輛公車上？當時在那裡……可是當時那裡到底有什麼呢？蛋？地毯？櫻桃蘿蔔？還是骨骸呢？啊對……肉體還在的那種，還活著的。我想是這樣沒錯。一些在公車上的人。不過，其中有一個（或兩個？）特別引人注意，但我不太記得是為了什麼。因為他過度自大嗎？還是因為他的肥胖？因為他的憂鬱？或者……更確切地說，更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帶有長長的……鼻子？下巴？還是大拇指 ？不是！是脖子，還有一頂怪、很怪、非常怪的帽子。他陷入了爭吵，對，沒錯，大概是跟另一名乘客（男的還是女的？小孩還是老人？）。這場爭吵結束了，最後以某種方式結束了，很可能是因為兩名敵對者其中之一逃跑了。

我想我後來再遇到的，應該是同一個人，不過，是在哪裡呢？在教堂前？在亂葬崗前？在垃圾桶前？和一個應該在對他說些什麼的同伴在一起，但他在說什麼？什麼呢？到底是什麼呢？

18 否定性Négativités

事件不在船上，也不在飛機上發生，而是在一種陸上的交通工具上。發生的時間不在早上，也不在晚上，而是在中午。主角不是個嬰兒，也不是名老人，而是個年輕人。與絲帶無關，也與細繩無關，而是與編織的飾帶有關。事件不是神明出巡，也不是有人打架，而是一場推擠。那不是個和善的人，也非凶神惡煞，而是個火大發飆的人。無關乎事實或謊言，而是個藉口。不是個站著的人，也不是倒地的人，而是個想坐下的人。

不在前一天，也不在隔天，而是當天稍晚之時。不在巴黎北站，也不在巴黎里昂車站，而在聖拉札車站。不是親戚，也不是陌生人，而是一個朋友。不是辱罵，也不是嘲笑，而是一個關於服裝的建議。

23 正式信函Lettre officielle

身為毫無偏袒護短之心，且飽受驚嚇的目擊者，在下有幸告知您以下事實：

本日約近中午，本人身在一輛正駛經庫瑟街（Rue de Courcelles），往香培瑞廣場（Place Champerret） 前行之公車的平台上。上述公車當時滿載，甚至超載──如果敝人膽敢如此措詞的話，因為售票員，無正當理由而受過分的、令他無視規定於是近乎縱容的善心驅使，超收了幾名求載者。每到站停車，上下車乘客在來去之間，必然產生某種推擠，這使得其中一名乘客出聲抗議，即便這抗議還帶有一絲膽怯。不才必須表明，這名乘客一有了機會，便去坐下了。

以下本人為此簡短敘述補遺：未經多時，在下便有機會再次遇見這名乘客，身旁伴隨著另一名身分不明的人物。兩者熱烈討論的內容，似乎有關於美感方面的問題。

鑒於上述情況，請 閣下不吝明確指出，在下對此事件應做出的結論，以及今後敝人應持有的、您覺得正確的人生態度。

在靜候 閣下回音之際，在此向您致上，在下甚為熱切的萬分敬意。

53 宋詞Sonnet（注2）

頸長面如瓷，帽帶編成辮。草包日乘車，滿載時分現。

此線喚哀思，車尾平台淺。擦膀復挨肩，炫富點菸捲。

長頸青年上露台，怨嗔鄰客踏蹄哀，怯夫見位遂逃開。

飛轉金烏遲玉兔，回程又見頸長孩，潑才為扣費疑猜。

54 嗅覺Olfactif

在這輛正午的S線公車上，除了平常就有的氣味：波波、墨佛、德國特呢和可樂、鴿子、蚵仔、盒子、雞精、漆器、西瓜、蜘蛛、癡人、蝨子、日式美乃滋、瓷器、絲衣、烏魚子（注3）的氣味以外，還有某種長脖子的青春氣味，某種編繩的汗味，某種憤怒的嗆人辛辣，某種懦弱和便祕的臭味，臭得讓我兩小時後經過聖拉札車站前，還能從一顆位子不對的釦子中散發出來的時髦的、富裁縫師式（注4）的化妝品香氣中，辨認出它們來。

59 電報式Télégraphique

公車 擁擠 停頓 青年 長頸 帽 編繩圈 斥責 陌生乘客 無正當理由 停頓 手指 腳 踩傷 問題 聲稱 故意 接觸 腳跟 停頓 青年 為了 空位 放棄 爭論 停頓 下午二時 羅馬廣場 青年 聽 同伴 服裝 建議 停頓 移動 釦子 停頓 大角星 上

93 或然論者Probabiliste

大城市居民的接觸是如此頻繁，以至於有時他們之間發生一般來說不嚴重的摩擦，並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最近我便旁觀了這樣一種缺少禮貌的相遇，這通常會發生在尖峰時刻巴黎地區的公共交通工具上。而我旁觀到此事，也沒有什麼值得驚訝的地方，因為我經常在這個時段搭車。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微不足道，不過我的注意力特別被這場極小慘劇其中一個主角的外貌和帽子所吸引。那是一個還算年輕的男人，不過他的脖子大概可說是超過一般平均長度，而他帽上的絲帶，被一條編織飾帶取代了。奇怪的是，我兩小時後又看到他，正聽著一個陪他──我會說是漫不經心地──走來走去的同伴給他的衣著上的建議。

這一回，發生第三次巧遇的機會非常低，而事實上，從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年輕人，這完全符合可能性的合理法則。

95 幾何學Géométrique

在一個沿著直線方程式84x + S = y位移的長方形平行六面體裡，人形物A在一長度為l＞n的圓柱體部位之上，帶有繞著兩條正弦曲線的球冠，它與不證自明的（注5）人形物B呈現一交點。試證此交點為一尖點。

若人形物A與對應人形物C交會，兩者的交點則為一個半徑為r＜l的圓面。請在人形物A的垂直軸上，確定此交點之高h。●

注：

1：分別為Gare Saint Lazare 和Cour de Rome。

2：原文為十四行詩，中譯版以行數相同之詞牌（〈生查子〉、〈浣溪沙〉各一闋）連綴代之。

3：原文為字母a到y的諧音連綴，中譯版改以ㄅㄆㄇㄈ等聲母連綴。

4：tailoresque，格諾自創詞，或與1920年代末出版的簡易英語教材開篇之句「My tailor is rich.」有關。

5：trivial，在數學用語外另有「普通」、「平庸」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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