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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10 減重
◎周盈秀
今天一早起床，你剛尿完，就趕緊站上新買的體重體脂計。
數字只比昨晚睡前少0.4KG，你相當不服氣。明明一整晚都被殭屍追，殭屍還變成一隻懵懵的柯基犬，你還為了不敢殺那條狗而驚動警察。昨晚，你至少在床上輾轉了三百六十五圈，睡得這麼忙碌，再加上這個月以來最扎實的一柱尿，怎麼只揮別0.4KG？
你憤而褪下睡褲，一腳勾起褲管就往床上扔去，低頭看了看，又脫去棉質上衣，神經質地瞥向窗戶，再偷偷脫下內褲。然後挺起你赤條條的、離開母親之後漸漸走向中年的裸體，重新站上刑台，求取最昂然的淨重。
科學總是殘忍，儘管你幾乎連靈魂、痛苦與會癢的地方都不想要了，機器只再多為你扣掉0.5KG。「0.9」是你今天進步的全部了。
全身上下還能減掉的東西所剩無幾。你的右手緩緩梳理體毛，看向鏡前的小剪子沉吟半晌，幸虧理性及時提醒，趕緊拿下鼻梁頂著的鈦金屬眼鏡，重新站回堅毅的強化玻璃墊上。
近視七百度，讓世界從此變得朦朧。為了看清你的斤兩，你只好在這小小的方塊間抱膝蹲下。你的表情像極了名雕塑沉思者，身材還是像你，像蹲下來的你。這個姿勢使你看起來特別謙卑，徹底融入這間陳舊的套房，與畚箕、壁癌或剛剛被你扔在床上的那件花褲子同輩，你不再是房裡的主人。你只是一個裸色家具，因為無處擺放，暫時被擱置在體重計上。
你試著在已經與地面縮短的距離中，讀出模糊數字的各種可能性。
2978？那是你出生的數字。你奶奶曾挑剔：「不足三公斤呢！」你媽在產房裡帶淚昏睡，她無暇顧及才一出生就被人估量的孩子。當時的你只能啼哭，還無法跟奶奶回嘴是醫生臍帶剪掉太多的關係，害你現在孤僻得像座島嶼。僅僅是蹲在體重計上，就像在宇宙間漂流。
154？是國小喝完六學年的鮮奶，依舊徒勞無功的身高。後來你長高了一些，而且只要做點白日夢，所謂的現實都會變得比你渺小。
39？是你聯考時的數學分數。離及格太遠，你沒有任何足以湊數的藉口。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重考那年，你一口氣胖了二十一公斤。
好像從那時開始，你就企圖把兩種不同單位的東西強加一起。試著把花種在魚缸裡，把悲傷浸泡在笑聲中，也把不適合的人放在自己身邊，幻想兩個人可以彼此整除，相擁歸零。
你現在看見「0.1」了，像忙了一輩子，一直想扣除的數字突然這麼浮現在體重計上。你終於找到你想要的輕盈，於是你戴回眼鏡，穿回全身的文明，開心返回浴室刷牙梳洗，整理背包、換裝、穿鞋、對著鏡子咳嗽兩聲，出門工作去。
它都還清晰地留在那裡，取代你原本的體重，成為這天地間，唯一的重量。●
【評審意見】
輕盈的終極
◎張曼娟
減重對現代人來說已經不是一種行為，而是一種心理偏執狂。減重的動機已不是為了健康著想，而成為心理需求的滿足。一件件為減重而剝除的物件，0.1成為輕盈的終極，竟不免感覺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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