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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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旻瑞/練習

2016/03/29 06:00

圖◎郭鑒予

◎鍾旻瑞 圖◎郭鑒予

二十歲那年秋天,一個下午,我手抱著筆記本,躺在住處的床板上念著期中考。隔著玻璃,我的室友站在小小的陽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菸,在他自己所製造的雲霧之中看著樓下充斥著鐵窗和遮雨棚的防火巷。他察覺到了我的視線,轉過頭來看向我的方向,我並無什麼值得觀察的,因此他立刻便轉了回去,然而那眼神如此直接且穿透,至今想來,我依舊感到胸口一陣炙熱。

因著那樣的眼神,我拿起已被寫鈍的鉛筆,企圖將這樣的畫面封存下來,在筆記本的空白頁,隨手素描了被煙霧所包圍的他,接著撕下,打開窗戶將塗鴉傳給他,並對他說,別再把煙灰往樓下丟了,我們總是被鄰居所抗議。他看了我的畫,把還沒抽完的菸往牆上熄了,並將皺巴巴的菸屁股往樓下丟,然後告訴我,畫得很好,繼續畫。說完,右上方隔壁公寓的窗戶突然冒出一張女人的臉,她看著我們,氣呼呼地關上了窗,想是被煙味熏得受不了。他笑著對我說:「我要戒菸了。」

後來我想,許多事情都是從一個眼神開始的吧。那是我們當天所進行的所有對話,但那個下午他所說的事卻全都實現了,他再也沒抽過任何一支菸,而我則因為他隨口所說的一句稱讚,開始繼續畫畫。我在此之前從未認真地畫過任何一張畫,因此也不知道畫一幅畫,需要怎麼樣的工具和技術,我去附近的書局買了圖畫紙,幾支深淺不一的鉛筆,和一個橡皮擦。結帳離開時,我又回頭去買了一把美工刀,我印象所及的所有畫家,都是用自己雙手的力氣削鉛筆的。

那把刀的尺寸比起一般來得更小一些,我選擇它的原因是因為方便攜帶,任何一個鉛筆盒都可以輕易地裝下它,同時,做為一把刀,它非常適合成為傷人的暗器,但我並沒有想傷害任何人。

回到住處,我隨意拿了室內幾樣物件開始素描,但怎麼畫,都沒有那日畫下他時所感覺到創作的衝動,作品的線條也生硬又僵直。我拿起他抽菸的那幅畫,細細看著,試圖察覺其中的不同。此時他正好從打工的地方回到家裡,他打開門,看見我的動作,脫了鞋走到我身後,一起看著我的畫。他說,「也許你適合畫人像吧。」並說如果需要練習的話,他可以充當我的模特兒。

從此以後,我就常常在各種時刻觀察著他,我的視線幾乎不離開他,如他那樣不太在意他人眼光的人,偶爾都會被我的視線看得臉紅起來。在這樣的注視下,時間的轉速好像變慢了,他的所有行為都被切割成極細小的單位,我仔仔細細地看著,即便是極端日常的場合,也會有令人無法忽視的片刻,讓我必須拿起筆將它畫下。

有一次,已然轉冷的天氣裡,突然降臨了秋老虎,我們為了省電不開冷氣,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室內還是熱得令人受不了。他坐在電腦前寫著作業,在悶熱的空氣裡,他索性將上衣給脫了,背對著我,我看著他背部的線條,隨著手部的動作牽動肌肉,讓我聯想起曾經在電視裡看過的草原馬的背,光滑平順的背,形狀像遠山,可以支撐天空。我試著將他的模樣畫下,在我作畫的過程間,他因熱而流下的汗水,不斷地改變著我眼前的景象,我也因為這些變化必須做出修改。

最後我投降了,我的速度永遠也跟不上他的變化,僅能與時間妥協,捕捉大概的印象。完成了畫作,我喊他的名字,他站起身走來我旁邊,仔細地看著畫,和我貼得非常近,我甚至感覺得到他身上傳來的熱氣。他非常滿意地笑了,對我說:「你畫得真好,就好像我活在畫裡面一樣。」接著伸了伸懶腰,拿了毛巾,走到浴室去洗澡。

在蓮蓬頭的水聲中,我盯著畫看了好久好久,直到眼睛發痛才閉上。在一片黑暗裡,我看見畫中的他,那停留在眼球上的殘像在意識的海中漂浮著,並漸漸地活動了起來,就彷彿那畫是有生命的,在灰階的世界裡生活著,我終於明白去追趕時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當我完成了一件作品,時間就被封存在那裡。那是我和他共同擁有的時間,我從沒有一刻感覺到和他這麼親近。

在反覆的練習後,我的畫工漸漸地進步了,我畫下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甚至跟著他外出,將他在工作或是和朋友聚會的樣子也畫下來,每完成一幅滿意的畫作,我便將畫作貼在住處的牆上供他檢視。他對我的進步感到驚豔不已,問我為什麼從來沒想過要當一個畫家,我沒有回答他,但我在心裡想著,直到現在我也不曾想過要當一個畫家,我只是想要將他的模樣給畫下來。

創作累積的數量愈來愈多,慢慢地占領了住處的牆,於此同時,他產生了變化。

我畫下他工作的樣子,他漸漸便不再去上班;以往他總是會在房間裡氣喘吁吁地鍛鍊身材,在被我畫下以後,他也不再出現過那樣的舉動。刷牙洗臉、曬衣服、躺在床上看電影,一項接著一項,他每日所進行的活動逐漸地限縮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我所畫下的作品,似乎正從他的生命之中偷走什麼,而他並沒有察覺。那樣的改變不是一瞬之間,而是循序漸進的,活動的頻率愈來愈低,有一天他就再也不做那些事了。

我真正感受到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是我無意之間畫下了他講話的樣子,而我再也想不起來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因為我太專心於素描。我一邊畫著他嘴唇的形狀,只見他的音量慢慢降低,最後像是放棄一樣,閉上了嘴巴。我問他,「你把話說完了嗎?」他只是徒然地看著我,然後搖搖頭,自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了。到那時,其實他幾乎已經足不出戶了,每日就是起床、用餐,然後花非常長的時間睡眠,僅僅維持著生命的最基本要求,他似乎並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是我所造成的,沉默地在房間裡遊蕩,或許是錯覺,但他身體的輪廓似乎愈來愈淡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創作會使得一個人變成這樣,但我卻無法因此而停下來,他點燃了我的創作欲,那欲望無限膨脹,到了我們彼此都無法想像的地步,終究成為了像是惡意一般的巨大衝動。我不免想著,如果我繼續畫下去,在前面等著他的會是虛無或是死亡?

某一天,我回家,看見他坐在我的桌前,左手臂流著血,而他用右手努力壓著傷口止血。他的視線看向桌上的美工刀,原來他想要看我未完成的畫,卻被我沒收好的刀子所劃傷了,我確切記得我出門前有將桌面整理過,但從我買下那把刀子的那天,我就知道它總有一天是會傷害人的。

我拿了一張紙和筆,將他的樣子給畫下來,他的血便漸漸地不再流了,他無語地盯著自己痊癒的傷口,再看向牆上貼滿的他的畫像,最後望向我。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但那是我這輩子所看過最悲傷的一雙眼睛,他的瞳孔灰暗,好像鉛筆描上去一樣缺乏真實感。他哭了起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哭法,我走向他,將他抱在懷裡,感受到他的身體因為悲傷而不斷震動著。

最後,他終於只剩下睡眠。

房間裡貼滿了他的畫像,好像一個為他而存在的美術館,他深深地沉睡著。我看著他的樣子,想著他是否在做夢。這將會是最後一幅畫了。我用曾經割傷過他的那把刀子虔誠地將鉛筆一一削尖,在桌面照著深淺的順序排好。坐在他的床前,拿起筆將他最後的睡眠給畫下來。

我花了非常漫長的時間才完成那幅畫,中間甚至交替了幾個日夜,讓我看見他臉上所能發生的所有光影變化。等到終於完成時,我已然疲憊不堪,但我看著那完成品,我想或許是我此生所畫過最好的畫,他的睡容在那畫裡散發著光芒,閉著眼睛,好像穿越時間而存在的神的面容。

在無數次練習以後,我終於成為一個好的畫家。

但我今後再也不畫了。

在畫完成的那一刻,他的身體像是被橡皮擦擦掉那樣,顏色慢慢地變淺,那變化非常地微小,以依稀可以察覺的方式在發生,我凝視著那樣的過程,從頭到腳,試圖將他最後的身影牢牢地刻在我的視網膜上。直到他消失在床上時,我的眼裡還留著他在那裡的影像。

看著那片空白,突然很慶幸我永遠不可能看見他所做的夢,如此一來,即使他的身體消失了,他的夢依然可以漂浮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裡,無論那夢是彩色或是黑白的。

棉被和枕頭還留有承載過他重量的痕跡,我鑽進他曾躺過的地方,一面環顧四周的牆,細數著這段日子我曾經為他創作過所有的畫,漸漸有了睡意。床舖裡還留有他的氣味和餘溫,那可能是他留在世界上最後的遺物,我往枕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他曾經存在的地方,我感覺到非常、非常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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