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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廖玉蕙／是這樣纏綿的孩子
圖◎林保如
◎廖玉蕙 圖◎林保如
孫女海蒂，形貌消瘦，纖細靈巧，喜歡鬧意氣，動不動就生氣，心機多，常常躲在角落哭泣。如果拿《紅樓夢》的人物來做比，感覺海蒂就是典型的林黛玉。她敏感多情，阿嬤常為她的痴心纏綿感動不已，卻也相當擔心她的敏慧多情可能會為將來的人生帶來相當的困擾。
我們一起吧
台中庭院中的花架旁，種了一株俗名粉撲花的合歡，像極了小孫女海蒂可愛的粉色臉頰，幾次帶她南下台中時，家人總忍不住告訴小海蒂：「這棵樹是特別為妳種下的唷。」
前幾日，無意中在電腦臉書裡看到合歡，花事爛漫，讓人驚豔。海蒂開心地跟阿嬤獻寶似地說：「這是海蒂的花。」阿嬤嘉許她聰明，她高興地說：「小鳥常常來偷吃海蒂花，牠為什麼要偷吃我的花？」阿嬤說：「因為花裡有小鳥喜歡吃的食物，牠肚子餓啦。」
海蒂似懂非懂，隨即指點阿嬤：「我的花旁邊有一棵阿太的樹哦！」她記住了我娘種的那株原先拒絕開花的櫻花，平常叨叨跟她隨口說的話，她都往心上記了。忽然，話鋒一轉，海蒂抬頭問阿嬤：「那阿嬤的樹是哪一棵呢？」阿嬤指著臉書上老家白色圍牆邊的楓樹說：「阿嬤的樹就是這棵『楓樹』。」海蒂點點頭。
接著，我從電腦裡點出老家庭園內一張張照片，當畫面跳出一株圍牆邊才開了幾朵的梅花時，海蒂納悶地問：「這一棵是誰的樹？」我愣住了，隨口說：「我們就當它是媽媽的樹吧！」海蒂又接著問：「那阿公的樹是哪一棵？」
她的聯想力未免太豐富了，阿嬤差點兒辭窮，只好跟她說：「阿公還沒有屬於他的樹哪！我們下次回去的時候，跟阿公一起到院子裡看看，再請他挑選一棵吧。」
海蒂開心地拍手說：「我們一起吧！」我們一起吧！一句學舌的話，讓阿嬤差點感動地流下淚來。「以後我們都一起吧！」阿嬤忍不住在心裡默默地說。
那時，海蒂兩歲七個月。
「阿嬤，妳去日本幾天？」
兩歲十一個月時，阿公阿嬤和小姑姑一起到日本旅遊。每到一地，找的都是給小孫女的禮物；而為防兩個小傢伙爭風吃醋，阿嬤總費心地一式購買兩份。
旅遊回來後，兩位小孫女來訪。幾日不見，兩人都頗有長進。海蒂在我們出門旅遊之時進了學校，初始頗怡然自得，她爸在Skype裡笑說：「海蒂在學校很乖，還會幫老師管秩序，糾正小朋友的脫序行為，儼然要把班長拿起來當了。」曾開設幼稚園的姨婆聽說了，隔海告訴我們：「別高興得太早，許多小孩到第四或五天的時候才發作。」果然薑是老的辣！第四天狀況便出現了。媽媽要離開的時候，海蒂哭得肝腸寸斷。據說，媽媽被攪得心情大亂，守在看不見的角落跟著哭了，阿嬤在日本的公車內看到她娘在臉書的報導，也不禁心疼不已。
既然去旅遊，自然照了些照片，她們回來那個午後，海蒂跟阿嬤在書房內看旅遊照片，她抬頭問阿嬤：「阿嬤，妳去日本幾天？」阿嬤不防這一問，還屈指算了算：「六天。」海蒂接著說：「我等你們等好久捏！」聲音哽咽，說完，眼眶還泛紅起來，阿嬤心裡一動，問：「想阿嬤嗎？」海蒂斬釘截鐵說：「想好久。」阿嬤只能跟她說：「對不起，真的去太久了，阿嬤也好想妳！」她接著說：「明天，我要跟阿公阿嬤一起回台中去。」阿嬤不敢接話，因為媽媽認為還在開學適應期，不好意思向學校請假，但阿嬤想到背著海蒂偷偷回去台中老家，光想著，就難過極了。
不肯說再見
是這樣纏綿的孩子，常常讓阿公阿嬤感動不已。一日，全家去逛大稻埕，回家時，兒子開車送我們，阿公在杭州南路口下車，我則直坐到古亭。海蒂問：「阿公為什麼先下車呢？你們不是要到我們家玩嗎？」阿嬤說：「今天不能去妳們家陪妳玩，阿公先下車是要趕回去倒垃圾；阿嬤要在前方下車去看醫生。」海蒂問：「妳為什麼要看醫生？妳生病了嗎？」阿嬤回說：「阿嬤的眼睛不舒服，所以要去看眼科醫生。妳看，阿嬤的眼睛是不是有些腫腫的？」
暗暗的車子裡，海蒂認真地扳過阿嬤的臉檢查雙眼，同情地說：「真的腫腫的！……妳的眼睛為什麼會這樣？」阿嬤說：「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去看醫生，讓醫生告訴我到底怎麼啦。」
次晚，闔家在外頭的餐廳慶生完畢，阿嬤又跟阿公搭她爸爸的車子回家。半路上，海蒂忽然問：「阿嬤！妳昨天去看醫生，醫生有告訴妳為什麼眼睛生病了嗎？」阿嬤愣了一下，沒料到這麼小的孩子居然還記得昨晚的問答，感動得側過身抱著被綁在安全椅上的海蒂的臉，說：「謝謝海蒂還記得阿嬤去看醫生，還關心阿嬤的眼睛，阿嬤真是超級感動！真謝謝妳。」暗夜裡，海蒂的眼睛亮亮的，仍等待著答案。
醫生其實並沒有說明具體的原因，只說有些過敏，不太嚴重，但阿嬤還是將自我診斷的結果老實報告給孫女聽：「因為阿嬤看太久的電腦，所以眼睛不舒服。」小孫女即刻叮嚀：「阿嬤以後不能當太久的『電腦阿嬤』了，不要常常看電腦……醫生有給妳眼藥水嗎？妳要點眼藥水嗎？上次我點眼藥水後，眼睛好痛哦！阿嬤妳痛痛嗎？」阿嬤說：「一點點痛，阿嬤幸好沒有太痛，妳別擔心。」
海蒂的媽媽打蛇隨棍上，隨即展開機會教育：「阿嬤不能在電腦前坐太久，海蒂也不能看太久的iPad。」海蒂若有所思，阿嬤卻已經到家，下車；海蒂嘟起嘴，俛首低眉，嘔氣絕口不肯說再見。海蒂一向不喜歡跟阿公、阿嬤分開，絕不跟阿公、阿嬤說再見。
數日不見，如隔三秋
去年，我去馬來西亞參加書展回來，小孫女也迫不及待打電話過來。電話那頭，海蒂用著大人的說話方式問：「阿嬤，我們可以去找你們玩嗎？」
於是大小四名翩然而至。剛見面，海蒂立刻問東問西；妹妹諾諾忽然變得靦腆地躲進媽媽的懷裡。經過約莫五分鐘的暖機時刻，昔時的記憶彷彿又回來了，諾諾竟然紅著眼眶猛地撲身在阿嬤的懷裡，哽咽著久久不肯起身，然後又轉身撲過阿公，抱著阿公，臉頰緊緊貼著阿公的胸前，好似訴說著久別重逢的思念和委屈。阿公、阿嬤當下整個被收伏了，立志一輩子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據說海蒂在回阿嬤家的車程中，已經開始假裝用胭脂花粉化妝，準備跟阿嬤玩結婚的遊戲。一進門，阿嬤立刻獻寶地取出旅遊途中在錫舖子自己試做的錫戒指，她非常高興地戴上。沒多久，卻還是轉身找尋她在幼稚園自做的彩色珠串戒指，看來金銀色的華麗收買不了孩童，海蒂喜歡彩色繽紛。
一個晚上，全家人上了熱鬧的一課，阿公、阿嬤、爸爸、媽媽、姑姑和諾諾都變成同窗共讀的同學，擔任老師的海蒂架式十足地指揮若定。一下子要大家起立，手牽手繞圈圈；一下子要大伙兒學蝴蝶滿場漫飛。阿嬤舉手要發問，她俐落地揮揮手說：「現在不是發問的時間，請把手放下。」爸爸說他想要上廁所，海蒂露出好麻煩的表情請他快去快回。誰的姿勢不到位，她必加糾正，等閒不得含糊。上她的課，還真是得全神貫注，是個嚴格的老師。唯一她搞不定的是在其間遊走搞破壞的諾諾，一碰上諾諾，海蒂只能無奈地歎口氣。
晚上爸媽吆喝要回家了，諾諾原本在規畫中要留在阿嬤家，海蒂得上學，沒料到海蒂斬釘截鐵：「我也要留在阿嬤家，讓阿公明天送我去上學。」
夜深了，海蒂和阿嬤躺在床上，玩著她最近熱中的大野狼吃人遊戲過後，忽然跟阿嬤說：「阿嬤，我好想跟妳們去馬來西亞唷！」阿嬤說：「好啊！下次阿公阿嬤出國時帶著妳去。」她接著好奇地問：「阿嬤，妳去馬來西亞有人嗎？」「是什麼意思？」阿嬤問。「馬來西亞有誰在那裡等妳呢？」她說。我想她的意思應該是問我去馬來西亞找誰。我說：「阿嬤去找好多人，大部分是不認識的人。」
「妳為什麼要去找不認識的人？」看來她更好奇了。「阿嬤去那裡跟不認識的人演講，希望她們多買書、看書。」「我有很多書了。」她驕傲地說。
我想起她第一次看見韓良露時，莫名其妙跟她炫耀說：「我們家也有很多書。」的往事，想來她覺得看書是一件重要的事。我岔開話題問：「妳長大以後，想跟阿嬤一樣去演講嗎？」她興奮地回：「我已經長大了，妳看！我的腿變得很長了。」她撩起被子跟我比腿長。隨後謙虛地說：「可是我不敢去演講，我不會演講。」「沒關係的，阿嬤小時候也不會，慢慢看書、上學，阿嬤慢慢教妳，以後妳也許就會了……」
這次，海蒂沒有回答，阿嬤探過身一看，她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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