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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許裕全／文字洗去我的悲傷
圖◎阿力金吉兒
◎許裕全 圖◎阿力金吉兒
農曆戊辰6月19，是日檳城椰腳街廣福宮舉行絕跡了六十年的觀音菩薩巡境神輦花車遊行；同一天，大山腳聖安納教堂舉行百年遊行大典。兩大宗教節日在一個時間點碰上，這原是一樁喜上加喜、一甲子歲月只能遇上一次的因緣際會，全國各地數以萬計的信徒浩浩蕩蕩，擠在北海渡輪碼頭，以虔誠朝聖的心往來趕赴。
下午近五時，碼頭乘客候車平台因負苛不了暴增的人潮，轟然坍塌。一時哀鴻遍野，鬼哭神號，在斷垣殘壁中，三十二個名字從此喚不醒。
那一年我十六歲，以為愚騃懵懂的年紀，卻牢牢記住了這一天：1988年7月31日。
因為在北海渡輪碼頭慘劇發生的同一個時間，我正坐在運屍車裡，從怡保中央醫院把大哥送回家。
當車子行經逶迤的莫珍歪路時，窗外突然狂風大作，呼嘯嘶吼，力度大到彷彿要把車子給掀翻。我在車裡手握塑料呼吸輔助器，不停擠壓，往大哥的口裡泵浦氧氣。因為老人家交待，要留「一口氣」回家，死亡才算圓滿，可那年大哥廿四歲，生命的缺口裂縫那麼大，怎個圓法？
坐在前座的小叔回頭問我：「還有喘氣嗎？」
意思是大哥死了嗎？我搖搖頭，不置可否。因為打從醫院出來，大哥就已經躺成這個樣子，身體僵硬冰冷，生命跡象零，手上的呼吸輔助器，感覺像安慰我們的道具，擠壓與否無有差別。不曉得小叔是不是曲解了我的想法，瞇眼看手錶，嘴巴念念有詞，點頭，默默記住了什麼，然後要我停手……
多年以後，小叔也過世了，我依然記得當時他看著腕錶對時的神情，那看不見的──被時針分針交叉刻度出來的，悲傷的時區。
行進完所有死亡繁複的儀式，人群開始散去，屋裡的擺設恢復原位，姊姊從家門撤出，回到吉隆坡工作，一屋子的悲傷突然少了人分擔，變得濃稠綿密，全數籠罩在屋簷下那幾個人肩上。
父親、母親、我及妹妹。我們在鋼索上活得小心翼翼，一再摸索死亡的陰影在彼此的身體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父親如常坐浪討海，逐潮汛漁獲；母親恍惚終日，黯夜的哭聲像鬼泣；我繼續在文字裡擺渡，撐一只瘦弱的篙，遊盪在教科書裡。那時覺得也幸好有這些平時讀不進腦的東西，像隱形斗蓬，讓我逃避躲匿，把我打散又重組，暫時抽離和家人眼神的對視，怕讀出了彼此的惶恐。而妹妹還小，小到不足於描摹悲傷。
其實我清楚了然，感受到那無以名狀的恐懼，在屋子裡穿梭來去，它像厲鬼一樣，有時附著在母親的夢魘；有時依傍在父親惶惶驚睡的午寐裡；但我們都選擇了不說，在巨大的死亡陰影下活得像是全然沒受過傷一樣。
在書桌上，我時常在字裡行間飄忽。在地理課本寫上幾句思念大哥的文字，把他的名字寫得又大又重；在幾何作業的空白處留下數行內心幽微的絮語，然後再擦拭乾淨。悲傷原是一座荒廢的礦場，我用文字的鐵斗日挖夜掘，不停地搬運、清空那些石礫砂土。那樣的挪移搬遷讓我忙碌，在忙碌中稀釋了一些，遺漏了一些，丟棄了一些，也塵封了一些。
母親沒有文字，她的悲傷是地底無盡的蘊藏。大哥死後，每一次過年的除夕，這些結晶的悲傷陸續出土對她反撲。
母親要我拈香，拜完祖先後，走到屋外對著前方，請遊蕩的大哥進屋和列祖列宗同桌吃飯。這一炷香得從屋外，跨過天神掌伺的門檻，小步踱進屋裡，插在祖先牌位的香爐中。我總要想像，大哥落寞的身影隨著隱約拖曳的輕煙，怯怯懦懦地跟在我身後，然後在神情威嚴的祖先旁，像做錯事的小孩安坐了下來。
祖先吃完，輪到我們。然而，望著圓桌下空出來的位置，母親開始慌張，笨拙地用瑣碎的肢體動作掩飾。她在開飯之際突然說要去洗澡，任水聲嘩啦響卻在浴室裡久久不出來；父親咆哮，以粗話責備她失態；我前去拍門，聽見裡面的啜泣聲，想像她跌坐地上狼狽的樣子，急得也哭了；接著她雙眼紅腫披頭散髮走出來，在寢室磨蹭良久；出來經過飯桌時我以為風停雨歇她終究會坐下，結果沒有，她猶豫了一會，轉過身去，逕自走到屋後的牆角，放肆地哭給天地諸神聽。
這樣的家庭苦情劇，往後好幾年都要重演。一餐團圓飯，在屋外的鞭炮聲中吃出萬般滋味，過節像過劫，破碎的碗碟，每個人心口都有深深的刮痕，以為妥善遺忘的，統統痛醒過來，發現原來傷口還沒癒合。死亡終結了一個生命，然而悲傷卻沒有放過活著的那些人，一直以鬼魅的姿勢無情逼視。
文字是我的護身符，母親沒有，她的悲傷凶猛，無法軟著陸，飄蕩虛懸，一碰觸到身體便是剜肉斷腸的大悲痛，輪迴不止。於是我愈加篤信文字的力量，相信這種天賦是雷轟前的閃電，瞬間刷亮心中的陰鬱，然後穩妥地把我擺放在當下最適切的位置，讓無所不在的悲傷有了形體可以觸摸，被命名了可以叫喚，遭遇了可以移情轉嫁，在流淌的文字中，像河水一樣，從我的趾縫間穿過去，留下了閃閃發亮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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