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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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下雨天

2006/11/20 06:00

◎楊明 圖◎閒雲野鶴

是2006年裡的一天。

梅雨鋒面滯留台灣,台北已經連下了八天雨,綺軒覺得家裡的沙發都擰得出水來了,屋頂天花板的水泥漆因為潮濕,一片片剝落,碎在柚木地板上,像是蛋糕上的椰子絲,她幾乎要擔心會招來螞蟻啃嚙,想得渾身發癢。

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的下雨天,綺軒坐在公車上,經過一幢剛剛蓋好尚未啟用的大樓,黑洞洞的窗口一層疊過一層,她突然看見其中一層異常明亮,不是燈光,是因為靠窗一排鋪著白色檯布的餐桌,雪白的檯布反映出雨天幽微的光,在因為陰雨而顯得灰撲撲的城市裡,綻放出異樣的光彩,綺軒看見有一個人坐在窗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個畫面出現在綺軒面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公車往前行駛,她回頭看,已經看不見鋪著白色檯布的桌子和坐在窗邊的人。

再回頭,綺軒看見的只有黑洞洞的窗,和其他樓層一樣。

綺軒出神望著窗外,突然有和人說話的衝動,她將手伸進背包,摸出手機,卻想不起來可以打給誰,終於她放棄了,鬆開握住手機的手,讓手機沉落袋底。

她想起來,已經一個星期,沒有任何人打過電話給她。她上一次和人說話,是前天在燒臘店吃三寶飯,問師傅可不可以切鴨胸的部位給她,然後,就沒再說過話,連自言自語都沒有。

四個月前,她丟了工作,究竟是誰不要誰,她分不清楚,她準備好辭呈遞出去的那天,才聽說公司正預備將她調職,調職只是為了避免支付退職金,其實是讓她在難以接受調職的情況下自動離職,從那時候起,獨居的她就幾乎沒有機會說話。她不是沒有朋友,只是愈來愈不知道如何和他們相處,她覺得,他們並不喜歡她,那麼她呢?她喜歡他們嗎?其實也不盡然,可能只是提不起勁結交新朋友,所以一直斷斷續續地和舊朋友廝混,混一陣,有一方不耐煩快要翻臉了,就失蹤一陣,後來鬧失蹤的時間遠比廝混的時間長,當然也沒人認真去找,分開後還會再主動出現與對方廝混,其中免不了還是有一些糾纏不清的情結。

雖然生活孤單蒼白到像是搗騰空了的抽屜一般,幻像如此清晰地出現在眼前,倒還是第一次,發生奇怪的經驗卻沒有適合訴說的人,她發現自己缺乏那種什麼事都沒有,也可以隨便打電話哈啦的朋友,愈來愈疏遠的關係,想找人說話,打電話時似乎還需要一些藉口,像是我想換個髮型,你覺得你的髮型設計師怎麼樣?或者是我家的水管壞了,你有沒有熟識的水電師傅之類的開場,才不至於覺得尷尬,現在失業的她如果突然打電話給一個久未聯絡的朋友,說她在一幢尚未完工大樓裡看見幻影,恐怕很容易被歸類於精神不正常,三十八歲,失業,單身,已經兩年以上沒有固定男友,這樣的女人在台北本來就讓人質疑她們正遊走在崩潰邊緣,即使用更寬鬆的標準,也很難讓人相信她們是愉悅平靜的。

綺軒決定自己再回到那幢大樓,親自求證剛才看見幻影。她下了車,撐著傘在雨中等待過馬路,明明是一把才買來的傘,外觀看起來也完好無缺,雨水卻沿著傘柄向下滑落,這是一件瑕疵品,她這樣想,這是一個充滿瑕疵品的世界,她最近突然發現,她應該早一點發現的,她的人生是瑕疵品,過著這樣的人生的她恐怕也是瑕疵品。

年齡愈大,她愈孤僻,這孤僻究竟是她一個人造成的?還是有賴環境促成?她至今依然不敢肯定,她原本也是有許多親密的死黨,一起逛街看電影,晚上不睡覺在電話裡討論新戀情或是咒罵舊男友,可是後來呢?有些死黨一結婚就銷聲匿跡,偶爾打個電話給她,選的時間總是不對,有了孩子以後更是如此,不論什麼時候她都在忙,漸漸也就不再聯絡了。

C H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例子,她們是大學時代的室友,畢業後雖然進入不同的行業,但是一直有密切的來往,直到C H交了一個在藥商做業務的男朋友,談戀愛的C H少了陪綺軒逛街吃飯的時間,甚至時常匆匆結束她的電話,綺軒覺得自己被冷落了,但是她不是因為被冷落才口出惡言,而是她真的看見C H的男友在餐廳裡和另一個年輕女子十分親密,他靠近她耳邊輕聲說話,伸手將她垂落臉龐的髮絲撥到耳後。她猶豫了幾天後,還是告訴了CH,CH聽了後,有沒有生男友的氣,她不知道,但是顯然她生綺軒的氣了,CH認為她是出於忌妒,所以故意挑撥。

綺軒相信CH一定私下質問過男友,並且得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所以他們還是結婚了,綺軒出於擔憂,也許也有一部分是出於忌妒,她和朋友說,CH的老公將來會出軌,只是說,不是詛咒,這是有差別的,詛咒帶有預言性質,通常做預言的人也期待事情朝此方向發展,而綺軒只是陳述,根據他過去的行為推斷罷了。CH在婚後聽到了多事的朋友轉述綺軒的陳述,朋友的語氣中明顯有挑撥的意味,但CH只是好風度地笑笑,她要用幸福證明綺軒是錯的,她優雅地說,綺軒太寂寞了,所以很難相信別人的幸福。

三年後,CH的老公真的外遇了,她氣極敗壞地簽下離婚協議書,一毛贍養費也沒拿到,她哭著打電話給綺軒,說,現在妳滿意了吧,妳得到了妳一直想要的結果。直到此時,她們兩人才真正翻臉,綺軒不解,原來CH可以輕易放過這個話題,有風度地原諒了她,現在她離婚了,在最需要朋友的時候,她卻決定再也不理她。

因為提前說出真話的人,不算朋友。

綺軒這樣想。

綺軒過了馬路,在公車牌前等車,她不急,有很多時間可以等,以前趕上班打卡,等幾分鐘公車沒來,她就顯得焦躁,現在不會了,失業後的她突然多出很多時間,只失去一點金錢,乍看之下,有時她覺得還挺划算的,而且她一個人生活很簡單,開銷也有限,但是一個月過去後,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要拿多出來的時間做什麼?站牌旁站了一個年輕人,戴著眼鏡,耳朵裡塞著耳機聽音樂,一臉無競爭性的表情,他長得很高,手長腳長的,讓綺軒想起念書時交往過的一個男孩,生就手長腳長,卻偏偏四肢不靈活,彷彿生得太長,無法駕馭一般,看著他行走坐臥的動作,老想拿把螺絲起子將關節處鬆脫了的螺絲擰緊。

公車來了,綺軒上了車,在窗旁的單人座坐下,男孩立在她身旁,還在聽音樂,有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他們戀愛的時候,其實他們之間從沒真正火熱過,男孩對什麼事的態度都很溫吞,他完全不知道綺軒其實也渴盼狂亂,不是持續的狂亂,但至少有過。後來他們分手時也很平靜,原因是男孩要到美國念書,而綺軒因為沒錢,也沒勁,所以不去,就分開了,沒有爭吵,甚至沒有眼淚。綺軒覺得失望,不是因為男孩不肯為了她而留下,而是自己連掉淚的衝動都沒有,即使有點鼻酸,也是可以忍得住不哭的那種。

在年輕的時候沒有談一場狂亂的戀愛,讓綺軒覺得遺憾,她懷疑是不是長相平凡的人,連愛情都比較平凡?俊男美女如果談了一場不夠精采的戀情,別人會認為那是因為他們喜歡細水長流,或者是經歷過了大悲大喜後波瀾難再起。

但是相貌平庸的人就會讓人覺得屬於他們的愛情本來就該如此,不信你試試看,所有的愛情劇,沒有了帥哥美女就沒有了看頭,再美麗的情節換成醜人演,都成了多餘。

綺軒還有機會嗎?還是屬於她的年輕其實已經全部結束?以前在課堂上,有一位老師說,不要透支年輕,你們不知道透支了的要用什麼還?但是沒用完的部分呢?也並不能存起來留待日後取用,沒用完的和透支的通通都消逝了。

和長腳男孩分手後,綺軒交過一個喜歡電影的男朋友,她常常陪他租一些老片子來看,在他賃居的小房間裡,有一架34吋的電視和一台畫質還不錯的影碟機,綺軒記得有一次他租了《Betty Blue》回來看,那麼狂亂的一部電影,他看完後卻說:「法國人用碗喝咖啡欸,而且是那麼大的碗,我以後也要這樣做。」綺軒幾乎愣住,她就坐在他身邊,心情還起伏著,他卻只想到要用大碗喝咖啡。他們只交往了半年就分手了,分手是他提出的,說些什麼他們其實不適合,個性啊,志趣啊,夢想啊,叭啦叭啦的,綺軒心裡想的卻是他用碗喝咖啡,而她用馬克杯,IKEA買來的黃色馬克杯。

是因為寂寞嗎?失業後的她在這座城市中遊走,一點一滴複習著過往,才發現自己的生活原來如此貧乏。

公車到站了,再往前走一點點,就到了那座還沒竣工的新大樓,她看見幻象的大樓,她沿著騎樓走,穿過大廈門口時,完全沒有猶豫,工人們正在做最後的收尾,她從樓梯上去,應該是三樓,她剛才看見鋪著潔白檯布餐桌的樓層是三樓,她從樓梯間轉到建築物的窗邊,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距離對街的寬度太寬,不至於有倒影,那麼她看見的真的是幻象嗎?在空蕩蕩的連地板都還沒鋪的樓裡,她彷彿看見自己的人生,空洞而破敗,她的寂寞巨大得可以塞滿整座大樓。

突然,有人喊她:「你在這裡做什麼?」「沒什麼,我想我走錯了。」是大樓施工的工人,突然發現有不明分子闖入,綺軒低著頭,飛快走出大樓,耳邊還響著那兩句對話,「你在這裡做什麼?」「沒什麼,我想我走錯了。

」她的幻象是為了讓她看清自己的處境嗎?她過往的生活恐怕也是走錯了,街上的雨還是落個不停,這時候的綺軒還不知道,這場雨要再下上五天才會停,接著是高溫晴朗異常炎熱的天氣,將城市裡積留的水氣蒸發,不同於神話故事裡連續數十日大雨形成洪水,她的人生沒有機會重新展開。冥冥中有個聲音問她:「妳在這裡做什麼?」而她回答:「我想我走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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