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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陳玠安／黃色的光
圖◎michun
◎陳玠安 圖◎michun
等火車時，總是難免焦慮。
雖然，老家在遠方的我，應該要習慣這個程序。其實，真不容易。
很難說上那焦慮是什麼。通常，我習慣早到月台，預想著怎麼上車比較不狼狽。把包袱收拾好，耳機準備好，手機放在伸手能及的口袋，外套先脫下，準備入座的一切儀式。
然而，一旦成為排隊的一分子，好整以暇的企圖，馬上灰飛煙滅。狹小的上車處，窄窄的走道，肩與肩一定撞上，「不好意思」大概要講上十幾次，終於排除了擁擠，坐上位子時，疲憊感頓時襲上。
身邊坐著誰，又是吃運氣的另一件事。我無法不在意周遭，無法把椅子拉後躺下就睡，嘈雜的聲音，身邊人事物的氣味，噢，我是說真正的「氣味」，食物啊，飲品，或是他人衣物的潮濕感，在車廂裡，沒處逃。
大概是預想到了這一切，月台上的我，腦子常常一片黏稠。
進了車廂，雖然立刻把耳機掛戴上，對於周遭的警覺性，似是習慣。不斷地透過感知掃描，一點一滴，像是滲入某種實境秀，或是觀看自己的隱藏攝影機。
一人坐車的時候多了，隔壁的乘客，往往會是影響旅程心情的基準。我喜歡疏離於鄰座，假裝什麼事情都不關心，彼此在狹小的空間裡，躲避著對方的舉止。不過，這怎麼可能？難免瞄到一下對方在做什麼，吃什麼喝什麼，看手機或者書報，穿著如何，是男是女……沒有半點期待的相遇裡，兩個多小時，要與另一個個體共存，行為舉止，相安無事，是最好。
還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時代，見不到人人低頭族，火車上的鄰人，舉止也就更多樣了。養精蓄銳的居多，而我總好奇，跟我一樣戴上耳機的人在聽些什麼？那些只能瞄到的書籍封面，裡頭是什麼？
渴望疏離相敬如賓，好奇心還是殺得死一隻貓。內心的觀察與警覺，形狀不一，浮世掠景裡，很難說會遇上什麼樣的機遇。就像山洞過去後，不知道哪時候是下一個山洞，但你知道，還有山洞。
在狹小空間裡，我總期盼買到靠窗的位子。至少可以倚窗避面，假裝隔絕。但這一回，我坐在靠走道席。
坐定後，一旁無人。有時候，位子就會這麼一路空著，幸運之神翩然。我於是較為自在地放下了包包，緩慢而行禮如儀地取出讀物與耳機，有點奢侈地把身子往手把的另一處靠去。
可能是太自在了，沒料到會不小心睡著。這並不常發生。
於是當我被喚起，那份恰到好處，只足夠讓自己醒來的適量聲音，還是嚇到我了。一位掛著一邊耳機的女子，向我點頭示意。
喔喔，她的位子！
連忙起身，再次陷入狼狽，把亂了髮亂了外衣的身子打直，扶把歸位，收起膝蓋。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忙不迭地閃過眼前，朝我說了聲「不好意思」，隨即坐定身子，掛上耳機。
我聳直了身軀，對於剛剛發生的事件有些驚嚇。火車開始過一個又一個山洞，我撐著眼，沒有能夠放鬆下來。我怎會睡著呢？那聲音，怎又會如此恰如其分？
山洞的黑暗一片裡，我回到一個熟悉的地方，揣想著他人在聽什麼讀什麼的時光。回到了一個鵝黃色的記憶裡，對，剛剛閃過的，那女孩毛衣的鵝黃色。當我的腦海裡透過山洞裡無情的回音遙想，那顏色是多麼讓人舒服，以至於，我不禁又闔上了眼。
只能依稀記得那毛衣的一切：粗織棉麻，春秋合宜，九分長的袖子，剛好露出手掌。波希米亞風的領口，是隱約能露出鎖骨的寬鬆。閉上眼的時間愈久，細節想得愈深刻，火車的黑暗不再穿透，噪音也消逝了。
一陣配樂走進腦海。既視感裡，聲響是一個又一個，無盡而完整的圓弧，從抽離的感知裡慢慢一筆一筆，仔細地被畫出……
我感覺已經過了很久，可火車依然在山洞之間穿梭；我感覺已經過了很久，但是，記憶的圓弧一圈圈，漸漸逼近我的心。
我知道緊張的理由，是不敢多瞄一眼熟悉的毛衣。又或者，我只是不願意碰觸可能的巧合。我明白，那是機率極低的巧合，然而，一點一滴都不能嘗試。
更甚有之，我似乎感應到那毛衣的主人，亦有著某種緊張。那緊張對應著我，在狹小的座椅之間，像節奏吉他與主奏吉他，彼此以不同邏輯彈奏，卻終究融合成旋律。至少，在我渺小的思念裡。
音樂停了，我的耳機寂靜一片。腦中卻滿是旋律。一如繁花盛開的荒原，海市蜃樓的綠洲。始終，有一個大男孩，默默地走在海邊，淋著大雨，唱一首簡單的歌曲，會被記得的歌曲。
燒壞的膠卷裡，是鵝黃色的最後背影。在歌曲來臨時，那便成了永遠。
當我睜開眼，車輛已超越應該抵達的遠方。我一點也不在意過站的錯置，時間不再綿長，裡面的我，只想得到憐憫與溫存。
或者一雙眼睛，一首歌。
「看著星星們，看它們是如何為你閃耀著。／而你的舉手投足，都散發著黃色的光」
原來是你。
原來是我身邊不知何時已離站的人，遺落了她的耳機與iPod。螢幕上閃著這首歌，我小心地拿了過來，把自己的耳機接上。
「而你的舉手投足……」
終於不再有黑暗的山洞。我拾起那件鵝黃色的毛衣，離開車廂。空蕩蕩的座位，等待著每一趟過往與未來。上下車的間隙，月台上飄來的風，等待著的人們與結束等待的人們……一次次地，我將遇見我自己。我不會有事，只是又狼狽又尷尬了幾回。我只是不小心思念了你，在每一次你離開的窗邊。而你的舉手投足，都散發著……
散發著，黃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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