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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冠良/最親愛的女孩

2017/06/12 06:00

圖◎顏寧儀

◎陳冠良 圖◎顏寧儀

我以為我已經變了。但原來,有一部分的我始終停留在十七歲。

舊曆年將至,照慣例,母親捋高袖管,捲起褲腳,三層樓透天厝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奮力洗刷。由於一年一度,也就有些強迫症似地一點都不能馬虎。潔淨的居家環境,就像母親洋洋得意的藝術創作作品,她最愛誇口,沒有哪一家的廚房會比我們家的乾淨,尤其是那十數年下來都不油膩黏垢,潔亮如鏡的白磁磚牆。根本完美無瑕代表作。

丈夫加上三個兒子,全家就母親一個女性。所有家務,即便不是義務,卻也幾乎是她一肩扛頂。我們這些「沒啥路用」的老子與兒子,上班之餘,雖不至於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但實際上常常是攤點工、分些勞便百般的不情願,三催四請鍛鍊嗓門不夠,還兼要被我們的東拉西拖大磨耐性。母親總啐念我們「生雞卵無,放雞屎有」,礙事!久了,她寧可自己做得順當順手,也不指望我們,自找氣受。

母親六十有七。本來就不是甲級的身體,現在更是零件該鬆的鬆,該鏽的鏽了。每年除夕前兩週,她就會開始那例行公事般的清潔大作戰。就像在每個人心裡都有某個物件、某種食物,某項固定的活動,代表著象徵著所謂的「年味」,當母親化身套起紅白膠皮手套,左提水桶、右握加長型平板拖把的女戰士模樣,我便會嗅到濃濃的年味。近幾年,總聽她喊著體力不行了,做不動了,但嘴巴念歸念,卻仍然戰鬥力十足,年復一年,毫不鬆懈半分。不是沒盤算過請人幫忙清理,可是最終還是儉省下這筆她認為犯不著的花費。

記得有一年,母親為了征服梯間一個高處的死角(不曉得是為了若有似無的灰塵,還是細細綿綿的蛛網),長柄拖把搆不著,踮起腳趾尖還是差得遠,踏上木扶手猶距半分,最後不惜殺手鐧搬出人字梯。不確定是梯子沒站穩,還是腳下沒踏實,母親砰一響摔落地,左腳後跟磕破了深深的血口。傷口幾可見骨,怵目驚心,母親當時慌得有點失神,但總算還知道打電話給在上班的父親。那次掛急診,縫了好幾針,所幸沒有造成什麼傷筋動骨的後遺症。別說此後對於爬高是否心有餘悸,我們已先三申五令不准她一人在家時再去碰人字梯。

失控的情緒連環彈砲

那晚下班,我是頭一個到家的人,上樓就看見堆在房門前大大小小的淺盒與深箱。那些都是寄送網購書本及物品的包裝紙箱,沒有扔掉,是以為或許可以用來收納一些雜什。但卻終究只是擱著疊著,像是一間間供過於求,閒置的空屋。

腦子裡一轟,率先憂慮的是我那些早已溢出書櫃外,這裡一落,那裡一塔,滿滿的,既陷成坑又積成塚的寶貝書冊們,會不會已經坍方成亂葬崗?房裡燈亮著,我踏進去,重重扔下揹袋,惱火的連環彈砲毫不留情地瞄準正在沖洗陽台的母親瘋狂掃射。我一聲高過一聲質問著幹嘛每次都要清我房間?為什麼要動我東西?妳明明知道我最氣東西被隨便亂動!我說過我會自己整理啊,妳弄過我還是要再弄一次……其實,我也不明白那岩漿般噴發的怒火是工作上、生活上,抑或是什麼樣的蓄積?在粗聲厲氣的當下,我的意識分裂著,理智清楚自己的態度好可惡,情緒卻被十七歲的自己挾持,脫不了身。

十七歲的時候,家裡終於騰出空間,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我興奮非常。想像著,揣摩著要這般那般布飾專屬於我的小小天地。當我還像個全心投入積木遊戲的孩子,計畫著如何填空補白之際,一天下午,母親說要在我房間安插一個擠不出其他空間擱置的衣櫃,理由當然美其名是讓我摺納衣服用的。凡不在期望預想內,不能隨心所欲的,就是箝制與破壞,更何況房裡本來就已經有一架衣櫥了。我無法忍受,不肯妥協,母親也是吃了秤砣,打定主意。我真是恨透她那種大人的專橫的一意孤行。已經忘了爭執中口不擇言地拋了多少刺耳的難聽話,只記著最後狠狠撂了一句:妳敢放進我房間試試看!抓起背包,頭也不回地就出門赴同學的約。其時,絲毫不在乎母親的感受,只一心要她體會我有多生氣。

在我近乎不可理喻的歇斯底里前,母親看似神色若定繼續著手裡的工作,只悶悶回了句:「你在歹啥?我只是擦桌仔、拖塗跤,攑空盒仔出去,你的冊跟物件遐濟,我哪有才調動……」的確,一室書本依舊是高峰峻壑,並非原先恐怕的移山走位。然後,我是閉嘴噤聲了,卻轉而加重每個動作的力道,乒乒乓乓,持續表達針對性的,尚未完全降溫的怏怏不快。但主要還是對於自己過度激烈的情緒反應一時半刻拉不下臉來吧。

母親沒再多說什麼,丟下洗了一半的陽台,拎著幾條破抹布,眼神硬生生避開我,就默默走出了房間。

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成熟了。但原來,面對母親,我依然是那個不折不扣,十七歲孩子失控的壞脾氣。

雙臂環抱著跳針的話語

不多久,樓上隱約傳來泣訴聲,幽幽像困在井底的迴音。情況是我造成的,我卻為母親感覺無比悽涼。十七歲時或許可以倨傲地轉身而去,近四十歲的我卻再沒辦法不聞不問。上了樓,聽見母親在手機裡說今晚沒空煮,要老弟接侄子補習班下課時順道帶晚餐回家給我吃,但她不吃,不必買她的。粗嘎的聲嗓飽浸悲從中來的濕意。進房便看見母親頹然坐在床沿,手裡捏皺一團拭淚的紙巾。她抽抽搭搭的身影,就像閣樓裡疲累且受盡委屈的仙度瑞拉。我心口揪著,挨坐到她身邊,一時不知該怎麼表達愧疚,只能兩臂環抱著她不斷跳針重複:「失禮啦,我毋是刁工的……」

倘若現在的我真有什麼改變,這就是了。相較起連閒話家常都難得,疏於(亦拙於)表達情感的日常互動,我願意主動地,毫不疙瘩地去抱抱她,哄慰她。為了自己所犯的錯,鑄成的傷害。

母親沒有拒絕我的擁抱,沒有責罵,只靜靜淌著時疾時歇的淚。偶爾啞聲哽咽幾句,似內心獨白。她也知道我不喜歡房間的東西被挪動,但要過年了,擔心我沒時間,加減都要幫我清掃一下的。她的兩隻胳膊兩條腿,平時不做事也隱隱痠痛,但體恤我們下班都晚了累了,所以還是一個人勉力硬做。她其實做得好累了,但她不做,誰做呢?體力大不如前,現在打掃不像往年全面又仔細,她也不知道還能吃多久,做幾年,以後這個家終究必須倚靠我們自己……或許愈說愈感覺脆弱可憐,於是她提起了離世多年的外婆,自己的母親。念想起自己還是一個有媽媽呵護著的女兒的時候。

我知道母親貌似叨怨的每一句、每一個字無非都是關愛,都是牽掛;我也知道,摟在懷抱裡的這個鬆鬆軟軟的嬌小身軀,不該被任性魯莽對待,而是值得我傾付一生去疼的最親愛的女孩。

不哭了。母親撫撫我肩頭,只淡淡一句:「好矣,無代誌矣。你去無閒你的。」

母親沒事了,可是卻換我心裡酸酸澀澀的,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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