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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蔣亞妮/北水經注

2017/07/16 06:00

圖◎michun

◎蔣亞妮 圖◎michun

一.河溝

河水向北。

最喜歡一座城市的小河小川與小水溝,尤其是上面有一座佯裝成馬路的陸橋那樣的河溝。也喜歡像是大阪道頓堀那樣的河溝商店街,我想起幾年前走在入夜的道頓堀河邊,下了一座小小的連堤樓梯,走在沒有苔蘚與紙屑的河邊,頭頂上霓虹將大阪天空閃爍成白夜,一粒星塵都沒見到。我在河堤下乾淨的道上找一間拉麵店,以自動筆歪歪斜斜寫在筆記紙上的店名和簡略地圖,從河的中段找到上段,終於找到堤旁石頭色的民宅掛著小小的草寫招牌。不會日文的我點錯了一碗沒有叉燒只有乳白湯頭的拉麵,佯裝無事呼嚕吃下,卻是從未有過的好吃,連殘湯蔥末都沒有留下。走出拉麵店,道頓堀川夜漸深,兩三名日本女郎在路邊的椅子上拿大立鏡化妝,妝容精巧,笑中有香。

我穿登山品牌的防寒外套,她們穿毛呢大衣,長靴下只有薄薄褲襪,拉上拉麵店的門我吐出長長白霧,大阪開始下雨。這條河川幾無水流響,等雨落在河上才有搭搭搭的細碎水滴撞擊聲。日本女郎們回頭看我,我素顏垂髮,微一點頭就撐傘走入雨中。那時的道頓堀川是我最愛的大阪一景,勝過無數與人的相遇分離。

台北幾乎沒有這樣流經城內的河溝,河溝並不是指臭水溝,它是有河流通過的市區河道,在周圍蓋與路面同高的堤或是路橋。

家鄉台中則有由梅川、柳川、綠川和麻園頭溪構成的四條市內河溝,童年的我經過它們,除了暴雨時水流轟轟直逼路面,無雨時大多潺靜,於是它們就像隱身於市街一般,極少被人提起。水道無聲息地環抱城市,於是市裡有許多依著它們的溝邊餐廳,經過時無臭無香,只有多子的榕樹落了一地粉。記憶中深刻的還有梅川邊一家辣妹檳榔攤,招牌上掛著的「梅川布拉甲」店名,到我離開家鄉後,依然常常想起而在街頭失笑。

關於河水的清濁,不知哪部電影的片段說過,它載著太多的人和回憶,不得不骯髒起來。也記得一個歌手說起家鄉那條河,它並不只是條臭河,重要的是人心裡清澈,河也就清了。台北的臭河愈來愈少了,但城市裡愛河的人仍舊不多,那幾年我來到這座城市,總在車陣中穿梭,找尋一座藏身路橋下的河道,但多半過寬、有時又離城區太遠,終究沒有機會愛上另一條河。

二.運河

河水向南。

我坐上小艇渡運河,台南的運河邊我與男孩牽手合吃一碗黑豆花。我坐上大船渡運河,洞里薩湖的水比黃河還黃,河上成千的無戶籍越南人,舉高高的手賣鮮花、河魚,有孩童坐在大型不鏽鋼臉盆裡滑槳,身上圍著小蛇吐信,只要一些零錢與糖果,我與男孩牽手,約定再來看他們。

那年我們在洞里薩,上船吃旅行團安排的鱷魚餐,鱷魚就圈養在船與船圍成的小池裡,氣息奄奄,無法記得鱷魚的滋味。出運河口下船,有成群小販在棚下賣紀念品,在當中赫然出現自己下船那瞬的身影照片,從不遠處偷拍,角度不好但卻清晰。我們沒有買下、沒有買下攜手跨越運河的那張照片,於是之後,我們也沒有留住所有一起跨越的時間,像是等了兩小時等到天色大明,仍然沒見到雲後太陽形狀的日出行程。

像是後來的後來,我一個人回到台北。

台北城裡沒有運河,但有長長的河道,寫基隆河與淡水河的故事太多了,我還沒有屬於自己的淡水河故事。但淡水河確是極美,車行重陽大橋,夜裡河面與車燈交映,順著淺淺散光的視線看去,時間與我也確實可以都停駐不前,而一年、兩年、四年、八年,我總是坐這條路線的車經大橋,三分鐘後便下橋轉向重慶北路,我所能停止的時間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鐘,這八年來不變的只三分鐘。

這座城市像是我一個人的,你們與童年輕易就驚心動魄的生活都不在,我相信,有某種神祕的東西逼使我一個人獨自生活。那年初戀的男孩想趁連假來找我,從新竹上車在台中醒來,我在十月國慶的北車街頭等到一通電話,告訴我他坐錯方向,走錯南北,下錯了站。語言斷續,我真的忘記了他是否換上另一台車來到我身邊,只記得清那天國旗在街邊任人們經過的樣貌。

我只擁有最最寂寞的夜晚,與那一台伴我騎過所有四季街景的機車。因此那些年過後,我再也不懼怕寂寞,習於並懷抱寂寞。當男孩不在老友四散,我才發現我的形狀是尖銳的,尖銳到戳傷周圍所有的人、甚至圍觀的人。寂寞到頂點的那年,我與舊時室友決裂,她躲進男友房裡不再回家,我在課餘時間騎車終日,不顧不望。大吵一架的時候,會在深夜躲進附近的麥當勞或是書店廁所大哭一場,然後比平常都淡然地關門、買單,在電話裡跟家人朋友說我很好,一切都很好;會在凌晨騎車到象山不遠處的二十四小時美式咖啡店,半夜兩點吃一份套餐,直到有天吃遍一輪所有餐點。

從北城最快到達那間餐廳的方式,是穿過復北地下道再穿過東邊市區,變得更加溫潤的除了我,也許還包含台北的風,那時我穿最厚的羽絨外衣、戴全副手套與口罩仍然不敵風滲進的刺痛,如今卻已好多年不再那麼疼痛。

這城市的夜晚其實並不熱鬧,始終是空蕩蕩的。就像那年過後的我,終於可以坦然寫下陳年的舊傷口,除了因為不再尖銳、開始四處應酬、習慣笑得嘴角發痠,也因為我們早被沖得更淡更遠,不再流經同一河道。

台北城的車流便是我青春的運河。週五的尖峰時段裡客運、機車、計程車如水潮,帶有溫度的水流運我向前,水流漫延流轉甚至溢出盆地,後來另一個男孩陪我走過運河流經的台北街廓。我們在他賃居的雅房裡煮兩人火鍋,下課後先騎車滑行過車潮,在早已忘記街名的北投舊市場邊,滑行分開兩旁潮汐,滑行、然後分開。八年前的事情,我終於記不太清,熱氣蒸騰的火鍋成為一個記號,留在地圖上北投的位置,也有點像是一個溫泉記號,有一天我想我會真的忘記。

終於我靠自己找到一條運河,它在承德路上往通河街時右轉,中山北路直行,直行至……至我記憶中的一列住址,機車上有人熄火,拔起鑰匙,記憶的水聲隆隆,那女孩沒有回頭。

但我知道她的眼睛裡一定映著重陽橋上的沿岸燈火,至今仍忽明忽滅。

三.河濱公園

河水又北。

這裡沒有舊城型水溝、沒有真正的運河,但卻有許多感覺一定經過都市計畫的大型、中型水道,還有許多的河口與河濱公園。河濱公園的名稱逐年在變,大佳、迎風、彩虹、圓山,說起河濱公園我絕對比河流熟悉。大約是在五年前我開始跑步,沒過幾年台灣路跑忽然盛行,夜晚的河濱開始出現裝備破萬的青年男女,鉛筆腿、螢光鞋、防水風衣,而開始時我只是想流點汗。

長跑是一種苦痛,每次過八公里轉彎上橋的坡道,我都會想說就這麼算了吧,汗也流到運動內衣都濕透了,可以轉身回家。但橋的那一端大直摩天輪確實很美,以汗水洗臉後拉筋拉到全身痠軟,我喜歡那樣的自己,就像化為一道溫泉柔軟炙熱,代替不會游泳,無法沉潛至蜿蜒水流的遺憾。於是我便一直這樣跑下去,跑到十三、十八、二十公里後跑下去便不再困難,把所有的河濱公園都跑成了自己腳下的水道,環繞住整個東北邊的城市,也環繞成了右小腿的反覆發炎。

我經常跑在戴著專業3C配備、GPS手錶的跑者中間,任手機音樂胡亂播放一些老派情歌或是其他聽說根本不適合慢跑的歌曲。那些經過的籃球架,在汗水迷眼的晚上,一柱柱地站成了人影幢幢,不知道是誰說城市光害所以看不見星星,每一次我抬頭,總還是能看見許多灰撲撲的星閃著,數也數不清地閃著。星點下的我有時候學著配速跑步,一公里六分鐘或一公里七分鐘,心情差點的時候跑一公里四分多鐘,這一年我剛過完二十八歲生日、這一年跑了兩次半程馬拉松,發現我所能跑完的里數果然也隨年紀一年一年增加,是否因為我更能習慣與自己一人並肩。

二十八歲這一年,有許多人說過愛我,在海邊、明信片上、手機中、生活裡。男男女女的祝福和卡片、禮物、擁抱一起甜蜜地吞噬了我,甜蜜得令我害怕,令我除了感謝還需要更多更多一個人的時間,把自己隔絕在太多的愛外面。一個人的時間不夠時,我暴躁得無法隱藏,不是無法對別人隱藏,而是無法對自己。忽如其來地請一小時的假,把自己關在房裡看著寵物的照片,忽如其來地一人吃光小吃店裡的一桌菜,忽如其來地跑一整晚的步,把河濱的燈光連成一條光流,試圖在光流上站穩跑回從前,即使從前不如現在快樂。

也會忽如其來地想起一個人。

那人是我地圖上最深最冰涼的那條河谷,像是《魔戒》裡迷霧山脈峽谷下總有的那條黑藍色水流,它就隱沒在一座座隔開摩天輪那面河岸的橋底、盆地底,有心跳聲搏動,一聲聲說著來不及、來不及了。於是我一夜跑快過一夜、一年再快過一年,料想會這樣快到我的心臟再也負荷不起的那天。其實我並不是最擅長長跑,年少時在校內外參加一百公尺短跑比賽,十三秒長的賽道上如在風裡舞蹈,那時的我並沒有得過多好的名次,但總是在可以參加比賽的邊緣,我在邊緣無憂慮地跑到了那一年左腳的韌帶撕裂,傷好後的我從此慢了一秒。那一秒是我無法繼續參賽的原因,是我再不能無憂在風裡奔跑的斷點。但至少現在的我仍在跑著,整座河濱道上不會有人對我喊著就位、鳴槍、衝線,不會有人在意我無法跑出的那一秒,我想整座城市裡都不會有人在意。只偶爾聽到那條黑藍色河流低喃地流過腳底,我曾嘗試追逐,追得離家太遠,追到再也聽不見它之處,那時候,我才會懷念失去的那一秒。

二十八歲這一個月,我終於不再到河濱追逐那條魔幻河流。工作的地方附近有新蓋好的運動公園,跑道圍著流線的現代大樓,大樓鏡面如湖,整個城市水般地亮著。即使我不再追逐無法超越的一秒,但仍希望它繼續在迷霧山群中自由奔流、即使是各自奔流。我們都是某一人追尋不著的那條河,彎彎曲曲走著跑著流著,彎彎曲曲地老了。

猜想二十八歲後的我依然還會在這市裡的巷道間,找一條真正想愛上的河,用我最盛大的流勢,止不住地向前,管它又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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