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林新惠／【閱讀小說】安妮 － 下
圖◎唐壽南
◎林新惠 圖◎唐壽南
降溫的日子從不曾使他發抖。卻是女孩溫溫涼涼的掌溫教他一瞬悸顫。他還沒能明白這一切，女孩已經收手，排他後面的人越過他，擠在櫃檯側邊跟女孩點餐。
一直到飯後大杯珍奶的最後一口，他仍然想著那隻手，涼軟清滑，輕輕貼合手背。他把右手背放在左手心，不停複習那瞬間。這麼空曠的日子終於伸進他人的溫度。
那天是他二十六歲生日，女孩那句生日快樂，是他唯一收到的祝福。
幾天後，他又走到飲料店，這次不點飲料，而是指著柱上的徵人海報。點餐女孩從服務員變同事，高亮聲線全部轉暗，淡著一張臉，用更淡的語氣交代收銀，煮茶，熬珍珠，水溫及時間，放涼或保溫或冰鎮，「溫度是飲料的關鍵」，店長經過時落下一句給交接中的他們。不過對他個人而言關鍵是人的溫度。他從女孩那兒學會找錢那一刻，刻意又不經意地執起陌生人的手，把找零擺到對方的手心。那一刻，他會摸到在辦公室冰鎮一上午的細涼的手，或是在外跑業務的熱燙的手，或是下課的國高中生，女孩子的冰清玉翠，男孩子的炙烈礦硬。他時常下了班就反覆想起那些手，那些參差的體溫，許多張臉，然後轉到鎖碼台，用觸摸他人的雙手環著自己，聊像被誰擁抱。
事情在安妮進入他的生活後有了轉變。當陌生人一隻手等在空中，他便想起安妮那隻被便當提袋凹折成曲奇模樣的塑膠手，沒有任何紋路，只有約略指甲的位置塗了過於飽滿而從不剝落的紅。那樣一雙手，在他不在家的晝日，洗曬衣服、整理他凌亂的房間、或許也到母親的房間挑衣服。他曾交代安妮從母親的衣櫃拿幾件洋裝套著，或至少穿個圍裙遮身體。自從意識到安妮會從此與他生活下去，他便有點閃躲那雙挺立的乳、光滑平整的下部，甚至不再碰過安妮，畢竟，他無法確定安妮的意願。他也不再轉到鎖碼台，儘管安妮的眼睛沒有光澤，他仍然擔心她的眼光。
安妮的固定作息校正了他的生活。他早睡早起，一日三餐，衣服乾淨平整，為了避免在安妮面前顯得邋遢，提升衛生習慣，認真清理自己。有一次回家安妮只煮一鍋泡麵，他才驚覺家裡食材告罄，從此養成週末到超市購足一週食材的習慣。裡裡外外都除舊布新，同事虧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任由大家挾他中午便當的菜。回到家和安妮講起這些，沒發覺語裡關不住笑意，隔天打開便當才發現多了些分量，靦靦暖暖地，拿到同事面前，「我女友幫大家多做一些。」
這話一出口，事情就真實起來。此前他不曾想過安妮算是他的誰，倒是在眾人的眼神中，他看見一個被照顧且有人等待的自己。
結束一天的班，回到家，又是剛清理過的清淨氣息，拖鞋鞋跟切平玄關邊緣，走進去，回過身，安妮坐在三菜一湯的氤氳裡。這是他每一天的日常，或許是其他人的反常，而他只是安心坐下，吃起兩個人、一人份的晚餐。
「大家都說妳煮的菜好吃喔。」扒一大口飯，糊糊地對安妮說。然後他會聊起今天一整天，突如其來的雨，突如其來的大筆訂單，飲料店的忙碌與悠閒。
安妮不會接話。電視關著，不如從前恆久製造寂靜的噪音。他一連串話全消融在滿室沉默中。
二十六歲，有人略有所成，有人一事無成，他則有過一次性經驗，有一段穩定到幾乎是固定的關係。儘管對大多數人而言，他所擁有的一切，從來都不算數。
為了能和安妮說些工作、買菜、家務以外的事情，他多買了機上盒的電影租看服務，雨天週末摟著安妮看；好天氣的時候，他會隻身出門，出門前打開電腦視訊軟體，鏡頭對準安妮，連接手機，抵達綠地藍天，便持手機對準自己。手機螢幕裡有亮晃的他，晦暗的安妮，他鼓起聲音向網路另一端的安妮說起這裡的海潮，那裡的風颯，一會陽光一會雲翳。到處拍照，自拍，回家一面吃飯一面點開給安妮看，說哪邊漂亮什麼好吃，說到停滯時就會說，這裡很好玩以後帶妳來。而後他會忖度，或許還是該找份正職，才有可能買一部車，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可以和安妮一起外出的方法。
安妮填滿了他。無論是肚腹或生活，抑或長而空蕩的時間。做為生活伴侶，安妮相當完美，提供所有可能的陪伴，免去所有可能的衝突。他沒有不滿的理由。可是為什麼，當他在超市走道和一對夫婦的推車相錯；當他在店裡看著點餐女孩迅速收拾，穿過半掩鐵門蹬向外頭的男人和摩托車；當結束與安妮的視訊，一人面朝大海，望見遠邊倆倆拉著的手，他仍然掩不住那近乎奢望的疑問：為什麼安妮不是真人？這樣一個無效的提問便一針一針刺破安妮為他填充而成的每一日，而因為安妮而膨脹成一顆彩色氣球的他，會在意識到這個問題後，彷彿爛皺回什麼都不曾有過。
如果安妮是真人就好了。如果可以讓安妮成為真人就好了。又是一日尋常的晚餐，飯後他腆著被安妮養得圓滾的肚子，凝望安妮清洗碗盤。扭開的水柱彷彿清洗他的思緒。或許一具自主活動的充氣娃娃已經足夠離奇，他也開始有些近乎腦補的推論――最開始能啟動安妮，是他為安妮吹氣之後，和安妮做愛，如果現在換成用空氣以外的東西填充安妮，讓她有重量有溫度，再在安妮的身體中……他看向安妮洗碗中的背影，今天只披一件圍裙，後背腰臀袒露，塑膠褐髮隨著身體動作擺盪。遠看仍看得出不是真正的人體，而像擺放夜市的塑膠玩具。單一且過於飽滿的膚色洩漏了一切。如果這張塑膠皮能被什麼撐張得薄透一些，像飲料店女孩那樣彷彿一層蜜桃皮透著清淺粉紅，那大概就像真人了。
可是，安妮怎麼想呢。趿著猶疑的步伐，走向安妮。安妮不會說話。他看不進安妮的眼睛。如果拿別的東西填充安妮，如果不論安妮意願，強要她，她是否感覺到痛，是否傷心。想著他已貼近安妮身後，一把環住還在洗碗的安妮。安妮停止動作。碗盤擱下，水流窣窣。他把安妮抱得更緊一點，塑膠身驅在他懷裡摩挲出聲。安妮不會說要。或說不要。他又抱得更緊一點。安妮身體曲折，雙腳離地，輕微地顫抖，那是他控制力道的結果。安妮不會喊痛。安妮不會拒絕。他壓得更緊。安妮的頭撐脹成畸形。
「我要妳變成真正的女人。」他附上安妮畸形的頭，耳語，近乎低嚎，壓著聲音也是抑住因為強硬的念頭而更加脹硬的自己。
事情總是在下定決心後輕易起來。週末前的關店，望穿鐵門下方，見女孩和男人坐上摩托車離去，他便拉下鐵門，上鎖。飲料店後方煮茶間，三桶十公升的水，上爐火，其中一桶撒些紅茶葉末。他想或許調出很淡很淡的紅，透過安妮偏橘的皮膚，會是剛好的色澤。只煮三兩分鐘，過濾，三桶混合，然後再倒入三罐保溫茶桶。都是平常開店的準備工夫，只是不照牆上張貼的比例和時間，他調煮自己的配方，滾燙的願望。
用店內推車把三桶茶和他愈發著急的心跳喀噔喀噔運回家。走進家門，安妮如常坐在三菜一湯的等待裡，今天他回來得晚，一桌菜顯然都冷了。
「我晚點再吃，」逕直走向安妮，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抓起。或許潛意識擔心安妮掙扎，他的力道有些粗暴而不容反抗。安妮騰空而起，沒有任何舉動，像最初的最初，擎在手裡如一只沒有靈魂的塑膠玩偶。
他扒下安妮身上母親從前常穿的小洋裝，讓安妮全裸坐進浴缸，他在浴缸外頭，撥開安妮後頸的塑膠褐髮，找到充氣孔。他深吸一口氣，猜想如果之後填充熱水不成，或許從此安妮就回不到從前。他正在剝奪安妮，或者予以重生。
他仍然撥開充氣孔。一手捏著，另一手按壓安妮的身體，腳掌，雙腿，伸進下部的孔洞，而後肚腹，乳房，使力擠壓，彷彿要把整個女體收進手心。安妮逐漸塌陷，氣體從後頸嘶嘶噴散，舌一般舔上他的頸顎。不知蒸熱的體溫是被這氣息撩起的，或是第一次這麼細膩地觸摸安妮的每一處身軀所致，他褪去衣物。
三桶茶，那茶清淡的程度毋寧更接近稍摻紅赭色的熱水，提進浴室，旋開茶桶上蓋，蒸氣撲面。用網購的水球針筒注水器抽起，再插入充氣孔。是一般人摸到都會縮手的溫度。「不會痛。」話對安妮說卻是在平緩自己，說服自己沒有做錯任何――拇指按壓，清紅熱水緩緩流入。癱扁的安妮頹著頭，垂著手，沒有任何動作，像一頭乖順的獸。
就這樣反覆作業，一次幾毫升地注入，三十公升的水，一道看不見盡頭的長路，卻也讓他憑著渴望有溫度的安妮的巨大意念走完了。安妮再度飽滿，皮膚撐張，將原本飽和的膚色拉得薄透，隱約現出微紅液體，浴室水蒸氣沾附，像她自己流的汗。安妮在浴缸躺成一具剛泡完澡而透著紅暈的女體。
安妮是真的。他探進浴缸，坐在安妮胯間，手輕輕伸向她大腿內側。觸及的瞬間，震顫復震顫。真實的，人的溫度，一如他每次墊在手上的，那些生人的體溫。安妮撩撥的氣息。安妮的軀體。安妮的溫度。所有一切，讓他劇烈勃起。
「不會痛。」身體是熱的，聲音卻是冷的，近乎命令。雙手托起安妮的下體，迎向自己――深深地，深深地陷入――他閉上雙眼，雙唇關不住深處噴湧的歎息。
再度使他睜眼，是感覺到後頸溫熱之時。這一切都是他的熱望，但成真的時刻卻如此失真――安妮伸向他，雙手搭上他的肩膀，環住頸背。從來不曾眨過的雙眼，如今閃爍柔媚，眼神靈動，望進深處能照見自己。從前呆滯半張的唇，抿成一弧微笑，什麼也沒說卻什麼都說盡了。安妮將他摟近，他趴向安妮，雙手撐在安妮頭部兩側，褐髮不再是粗硬塑膠，而是細軟波浪，沖進他的指間。他愈來愈靠近安妮，安妮的手撫向他的肩胛，指尖扣住他背脊的凹陷。他近得能感覺安妮悄悄的喘息。近得無法再看見安妮的雙眼。像國中軍訓課練習CPR一般無比接近女性的臉龐，鼻尖相遇鼻尖，唇摸索向唇。無限靠近的那一刻，無限小的間隙，細得連空氣都無法穿透的一瞬。
他穿透過去。
卻沒有接觸到安妮。
穿透的瞬間，他的臉沉入安妮的臉，身體落入安妮的身體。整個人泡進安妮的體液。安妮融化了。他沒有擁抱到誰，只是失重地，墜到消溶安妮的塑膠皮膚的熱水裡。水溶成膚色，濃稠塑膠味，嗆得他從中掙起。
「安妮，」他慌忙地撈，失神地找。溶解的安妮甚至連一小片皮膚都未殘存。徹底消失。他喊安妮的聲音摻了色素液體的噴濺喧譁。膚色膠液爬滿他的臉龐，一滴滴下滑，像一張臉逐漸融解坍塌。
滴落滿缸積水。膚色的漣漪，膚色的水音。他在滿室回聲中逐漸靜了下來。
不知許久。久到水中色素開始沉澱，浮起一層透明，他才恍然站起，攪亂水的沉默。踏出浴缸，行經飯廳，在熱水浸泡過久，忽然走得不穩，扶一下餐桌桌邊，飯菜還等在那裡。一蹞一步，幾許掌印，膚色足跡從浴室拖進房間。
膚色水滴沾黏電腦。點開信件，找到購買紀錄，按進連結，再將同一個充氣娃娃放進購物車。結帳。
「安妮。」電腦冷光照亮他寬慰的叫喚。而後他踅回飯廳，拉開坐椅，在沒有安妮的座位對面，一個人吃飯，等安妮回來。●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