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言叔夏／小說的餘地： 閱讀鄭清文

◎言叔夏

已經許多年不讀鄭清文了。就像許多年以前第一次讀他的短篇，在一堂文學史課綱裡的最角落，鄉土文學與現代主義等種種詮釋框架的夾縫裡，鄭清文的小說顯得如此曖昧，游移，或許對於生產論述的學界而言，還顯得有那麼一點「太不方便」。他的小說觸及種種硬派的命題，諸如政治國族資本主義──理應可以被處理、修剪得「符合想像」；然而，在〈三腳馬〉、〈寄草〉、〈龐大的影子〉等篇章中，讀者卻常可以感受到一種無可奈何的滑移，將批判的目光從外界收束回來，形成一種矛盾的扞格。小說的世界約莫並不等同於一種政治的世界，如同小說家自己引述的契訶夫的話：「作家不做判官，只做證人。」於是小說的寫作，遂皆成為證言之一種，指證那些感知之下歷歷在目的直覺。而這些種種游移、不確定的曖昧，或許也能將他的小說語言搖晃、推移至一種現代主義式的詩化修辭罷。但終身信奉海明威「冰山十分之九在水裡，只有十分之一在水上」的鄭清文，卻終究也沒有踩踏上這樣一條詰屈聱牙、曲折文字與心腸的道途。這常讓我想到他的現實身分與寫作當下的情境，包括他從事了多年政府機關的公務員工作──那樣一個彷彿卡夫卡筆下勾勒出的男人，在現實裡拿起筆來，在體制的夾層裡寫起小說，其中自有一種寡言的冷與悲哀。

類似的命題，在〈龐大的影子〉這樣一類的小說裡，最可以見。這篇以董事長祕書「白玉珊」角色做為敘事者的故事，細膩地勾勒出職場中人深受權力與金錢控制下的異化和變形。一心寄望倚靠婚姻關係往上攀爬的許濟民，對白玉珊有所求的董事長……其中不乏刻板的角色印象與輪廓，甚至不避通俗（類似的傾向在他處理〈三腳馬〉等題材時，也曾曝現），但鄭清文以其平淡無奇之筆娓娓道來，並不煽情，小說因此還反過來將了現實一軍──我們所以為的刻板故事，正是如此平庸地存在於平庸的現實之中，這或許是長年隱身於常民社會中、和文學與現實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的鄭清文，一種凝鍊自冰山底下那巨大暗黑塊狀物質的、沉默且安靜的批判。這樣的批判自有其腳下的保留。這或許是他承繼自舊俄小說的那種教誨：世界餽贈給小說的，鄭清文以其小說世界裡保留的一塊餘地，送還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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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影子〉收錄於《鄭清文短篇小說全集》第二卷《合歡》；〈寄草〉原收錄於《現代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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