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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謝旺霖/走向大河盡頭 - 下

2018/01/30 06:00

朝向恆河源。

文.攝影◎謝旺霖

恆河溪畔堆石疊起的神龕。

朝向恆河源,中途坍方的公路。

朝向恆河源:山谷間的斷路和獨橋。

恆河盡頭,牛嘴冰川上。

我憑著直覺,鑽入一排房舍間的窄弄,攀上後方的陡坡。果真不久,就接上隱身在雲杉密林裡的山徑,正式上路了。

河流在我的右邊,若隱若現。河流是我的嚮導。

約莫一公里,山徑旁有間敞開窗門辦理入山證的小平房。我大剌剌經過它,又折了回來。

看守員的臉貼在窗沿下的木桌上,嘴裡流出一圈口水。喊他,沒反應,便入內把他搖醒。我繳錢,接過收據,他馬上又趴下。我原以為這麼做,將會有多一人知道我的下落,但似乎多此一舉了。

茂密的林帶像為我撐起了傘,可細雨在枝椏針葉上逐漸匯聚成珠,一顆顆墜下,落在身上,水珠從脖子後滾進來,順著背脊,胸膛,手臂滑下。衣服皮膚黏在一起的感覺,起初有些冰冷,走著走著,身體逐步冒汗,一切變得冷熱交替。

我提醒自己稍放緩腳步,惦記那對美國情侶也許將趕上來。

山腰的小徑,開始與河道漸行漸遠,盤入山脈的深處,更深處。不知它將通往哪去?究竟是繞進深山內打轉,或者連到另一座山間,又或是會再回到河流身旁?

我看不見河流,也聽不到水聲,愈來愈難判別自己的方位。那每一道盤曲深折的陌生路徑,彷彿都在試探我失去嚮導時的勇氣。

隨著海拔拉高,四周的冷杉也循序縮小。應該只有這條路吧,我繼續說服自己往前走。

數不清第幾折的蜿蜒處,山徑陡然截斷在一片大規模土石流區。哪裡有路?往左仰望,整座山頭像被掀了層皮肉,磊磊亂石宛如被搗碎的腔體,沿坡面蔓延撒網般下放,完全看不到終端。

河流在哪?難道我錯過了某條岔路?仔細回想,應該沒有,好像就只有這條路,但眼前顯然無路啊。

我硬著頭皮向前,闖入四面石陣的環伺中,不停地跳下又攀上。直到碰上亂石疊成的凹壑間竄出的急流,再次阻斷我的行進。

哪裡有路?我試著沿野溪上溯,找到較平緩的地帶,然後脫鞋,捲褲管,投石鋪路,涉水而過。好不容易攀過這座石山溝壑,卻馬上接著一座,又一座。

我會不會真的誤入歧途?找不到路和對找不到路的恐懼,使我不斷在密布的亂石間滑跤,爬起,摔倒,再爬起,無比的心虛,愈來愈著急,簡直像中了埋伏瞎闖的野獸。

綿延的走山地帶,崖頂下刷的卵石灘沖積扇,一條又一條橫阻的生猛溪流,彷彿無止無盡,哪裡有路?

有一度,我以為左側兩山間奪出偌大明澈的溪水,就是上通源頭的去向。所幸攀爬過程,遇到跨溪的獨木橋,才重新釐清了方向。

天又落起了雨,伴隨著冰雹。我處在山洪可能爆發,土石絕對能輕易淹埋我的下方。哪裡有路?這裡得仔細搜尋,才能不致錯過藏在滿山亂石堆間橫跨野溪的一根獨木小橋。

我望著頭上無數卵石岩塊的陡坡,深深體會到這一切,是生或死,根本已不是我能決定的。

全神貫注在低頭找路時,「別慌,」突然聽見一聲大喊:「不怕!」

我抬起頭,舉目張望,然而四周並沒有其他人啊!難道幻聽?我想,也許是自言自語的回聲吧。我繼續低頭咬著牙,專心尋覓眼下可能出現的一點點蛛絲馬跡,一片垃圾,一坨驢糞,那或將證明我還沒有全然地迷失。

為什麼――不怕。我一面爬,一面想,終於爬出這些沒有山徑的地帶,接上開鑿在懸壁間的窄路。

重回河流身旁,許多往事忽忽就浮現腦海。我感到胸悶,氣喘,卻不停地走著,想著前方的路也許會再被截斷,天候可能更惡劣,你怎麼能不再在乎,不去害怕!為什麼――?

腦海一閃而過:原來――「出不來」。不知自什麼時候起,也是我的選項了。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

我用手背頻頻按壓雙眼,怎麼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流淚,抽咽,放聲哭。就只有這條路了,我對自己說。

河水潺潺流著。林木的蹤跡撤退,兩側河谷漸趨低緩,點點清雪覆綴在褐色的山脊上。

天愈冷,我的身體卻愈熱。白霧乘風的走勢變化莫測。我像是一把鑿冰的鎚子。

傍晚時,前方山彎,忽然翻出一抹灰白的身影,嚇得我站住。一時分不清那究竟是人或鬼?等稍近一點,才認出那是個渾身塗得死灰,瘦得如一副骷髏,杖著把鐵沉的三叉戰戟咚咚震地的苦行僧。

我忍住轉身想逃的念頭,背守著峭壁,擔心那恐怖的尖刃可能會刺向我,屆時至少我可回擊將他推落懸崖。但苦行僧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眼神動也不動,就這樣與我擦身而過。

除了把三叉戰戟,那苦行僧什麼也沒有。在這昏黯冰寒的荒野,他要去哪?我盯著那神祕詭譎的背影,直到他消失為止。

邁入海拔三千七百公尺,身體開始有些頭疼、想吐的高原症狀。再翻過一道坡陵,一片廣闊的鞍部豁然展開。想必已到了巴傑巴薩(Bhojbasa),因為望見距離山徑數百公尺的苔原上,有幾幢平房尖塔在那。

兩座精舍一間氣象觀測站,與河畔為鄰。朝河谷上游望去,是六千八百公尺傲然雄踞的巴吉拉蒂(Bhagirathi)雪峰。但片刻,就又被雪霧遮掩起來了。

我一入精舍,便狼狽窩在火塘邊取暖,烘烤濕透的衣褲靴子。

晚餐搖鈴響時,五名骨瘦如柴披著薄布衣的苦行僧,和我,靠牆列坐,跟前擺著帶鏽的鐵盤。打飯小弟給每人,舀勺稀疏的咖哩湯汁,半勺米飯,兩塊查帕地。

精舍住持說,那些苦行僧是默語者,只顧自己的修行,冥想,每日按時到河中沐浴,從不理會外人的。他們蹲坐吃飯的樣子簡直比枯木沉默。

我住進彌漫地窖味的小泥房。半夜,我突然胸悶疼醒,扭開頭燈,赫然照見枕上一尺牆上一條拇指粗的蜈蚣,正張扭百足和毒牙。我趕緊翻身,摸出登山杖把牠一擊戳落,可未確認下落,我已連連喘不過氣,急急吞入一把藥,整個人就昏厥過去了。恍惚間,但聞一陣若有似無的熟悉的誦經聲。

再睜開眼,已是天明。我的手按在胸口上,彷彿意識到什麼,馬上跳起,四處翻找,卻沒有發現蜈蚣的蹤跡。

陰沉的天。最後的五公里。海拔從三千八到四千二百公尺。感覺很近,實際上在走,卻變得異常遙遠。

前一天,是頭輕腳重,現在則頭重腳輕。每走一段,我勢必得停住,休息一會,甚至兩度吐倒在路上。

每次,一望見前方遠坡上一道涓絲般亮白的冰痕,我以為那就是源頭。慢慢走近了,才曉得又是我的妄想。

雲層嚴密籠罩著天,寸草地衣不生的地表。大山的骨骼赤裸裸攤展開來,所有的肩膀,節瘤,脛骨,全暴露碎裂在外,滿地殘破的片岩,礫石,卵塊,還有那一逕兀自流著的溪水。

走到溪畔,一處插著旌旗,疊石圍起,供奉濕婆的神龕,也還不是源頭。

我不再思想前方。一切都化做當下腳下的一步,只求一步接住一步而已。一波波的回憶不斷湧進腦海:有些像玻璃碎片般明亮刺眼,有些宛若陽光投照河面流動著寂靜的波光。

有一瞬間,我感到不再身處遙遠,而是踩著自己的盔甲,身體,血肉,踽踽獨行,毫無防備,走成了透明。

到了嗎?我似乎不太確定。沿途至此,怎麼連一個朝聖者,苦行僧,神像的身影也沒有。

我呆站在灰黑礫岩的坡上,俯視下方灰綠漾著白紋的溪床,被三面巨大直峭裹著淺藍冰層的岩脈包圍著,而在底面懸壁腳下深黑的縫口,水流急切又喧譁地不斷洶湧奪出。

那就是大河盡頭了嗎?不――那不過是我這段行旅的盡頭。恆河之源,我的終點,原來只是她做為河流的身世的起點。

不――到現在,我才真正認識那河流顯然是由此潛入山脈,轉為地層下的伏流,不再輕易為人所見罷。河流的生命依然在持續著,那根本就是遙遙不見的源頭。

不――遲到這地步,我才知道這一路,其實自大海開始,沿著大河蜿蜒上溯,眼見其他河流的匯入,山谷間溪流的面貌,還有人們所稱的這源頭,及暗藏在山脈下的流水,也許根本是沒有盡頭,也沒有源頭的啊。雖然流水終將深入不知道哪座深山肌理與冰層連為一體,那初始,新生,難道不也是由她自己一路地流,切穿山脈,流入平原,朝向大海,化為季節風霧雲雨雪交混再生而成的,如此地循環反覆,無止無盡,永遠不停――

我站在二、三十公尺高的礫石陡坡上,想嘗試著往下探。我壓低重心,踩出幾步,便連人帶石,打滑摔落五公尺下峭壁間的坡坎,沿坡脆弱的碎石砂礫連帶往下灌,直掩上我的大腿才止住塌落。

沒有害怕。我徒手一點一點把被埋住的腿挖出,然後又心無旁騖以貼石攀岩的方式往下爬。

我站在群山下冰河谷底,最底部,距離水面僅隔一塊磐岩,眼前環伺的冰壁和轟隆的水勢,使得一切變得更危聳巨大,而那些超越冰封速度的白水浪花,好像隨時可能或淹上來。

我無法不感到自己的微渺,是身如沫,卻仍盡可能想靠近那被蝕穿的穴口。我四肢貼伏在一面穩固的片岩上,俯身看水,親手去感受冷冽的急流,刺刺流穿我的指間,什麼也抓不住,可突然所有的往事又歷歷再現了。

我掏出胸口衣袋裡的一只塑膠夾袋,裡頭裝著一葉在大覺寺塔下拾起,宛若透明蟬翼的菩提葉,雖然那輪廓和形體都支離破碎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倒出來,捧在掌中,接著一一送進激盪迴旋的流水間。

別再回頭,也不要忘記。我已經知道我從哪裡來。但願流水能將這葉碎身的菩提,帶往我曾經行過的每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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