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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神神／麥克風試音 － 下
圖◎徐世賢
◎神神 圖◎徐世賢
四 假音
以前臉書上有一個喜歡分享我的文章的老人，心臟裝支架，我想他隨時都會死，不敢跟他深交。後來因為細故把他甩得遠遠，大概木星到火星之間的距離。吾輩作家何以那麼無情，不是應該跟粉絲揪團去挑靈骨塔位嗎？
後來才知道阿冠說的是真的，一個人的才能，會被結構性盲視，會被某些凝固的「世故之流」蒙蔽。
這是我一年前在王氏的認同理論課（identity theory）才發現的。當你太客氣、太謙虛，把底線讓出去，反而被吋吋進逼，軟土深掘。由於王氏極端不信任人，將集體的智商幼齡化；在「製造平均，排除差異」的情況下，我發現某些我珍惜的東西被扭曲，被耗損了。以前不懂得珍惜，現在將它像小動物一樣馴養、寵愛，因為我已經沒有愛情了。
在密不通風像火燒娃娃車災難片的課堂上，王氏說前一句話我就知道她後一句話會講什麼了。回顧筆記，發現她每一句話都是自己從課文上就能攫獲（got it）的白紙黑字教條，這讓我非常憤怒。人怎麼可以那麼傲慢，不把人當人看？一堂講者缺席的空白之課，講者不肯拿出真實的東西。她說自己在工廠當過女工──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人嗎？
驅逐真正想做事的人，高舉無知和反智。
我不迷信統計學，秉持眾生平等的純良善意，亦排斥天才（genius）之說，上諸天意是神祕主義的講法，是陳之藩〈謝天〉之變形：不知能力從何而來只能謝天。但因為這起事件，我才發現人的能力是會被打壓的，人的智商是會被羞辱的！這讓我非常震驚，這讓我想起以前考試前一天隨便翻翻就能考90分↑，但旁邊同學熬夜苦讀只能考50分↓的人世懸殊。
五 共鳴
那陣子的憤怒讓我想到，電影《台北物語》說的：「士農工商，各就其位。」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用心付出，憑什麼一個收錢授業的教職，膽敢怠忽自己的專業，干擾別人的能力發展？
後來我才把「天賦」（gift）和「生存」（life）連結起來──包裝紙可回收的禮物，冬夜派對上贈予一個孤獨的孩子。母親說：「一個人要對得起自己的才能，對得起自己的專業，這樣，於世才有立錐之地。」
集萬丈鋒芒於一身的立錐之地，劇烈疼痛過的，無形棘刺、蟲炙之疤。終於能理解日本的職人精神是什麼意思了。那是廚師手指上的刀傷，鋼琴師手指一層厚繭，畫家手指被化學顏料侵蝕……
（那英唱著：「我想起你描述夢想天堂的樣子／手指著遠方畫出一棟一棟房子」（王菲在背後啦啦和音）──那曾經屬於我的立錐之地，我的愛情。）
RPG技能樹開枝散葉，所有分配點數都是一次性的，天曉得你會成為巫師、騎士、矮人、弓箭手。古希臘雅典的貴族有投票權、文藝復興的畫家在作品上署名，不再以神之名。或是二戰時寫〈天才夢〉的上海女子，那是她不會削蘋果、不會織絨線的另一種補償；聽說她墮過胎……
對愛情絕望的人呀，你拿什麼補償它？
川普築牆、杜特蒂獵殺吸毒犯，烏克蘭喜劇演員澤倫斯基，乃至韓國瑜的冷凍包子、礦泉水、滷肉飯。這一波非典型或類素人政治（Amateur或Inexperienced），正好押在吾三十歲大關──男孩跨到迷你微熟男的更年期上， 我想是了，人的智商、品格、資歷要經過平均化，折損，才能回歸芸芸世面。書海無涯，回頭是岸。
漢娜．鄂蘭「惡的平庸性」（banality of evil）的概念，來自她的老師海德格「常人」（das Man）的概念。一個人生存於世，毋論多歧出，終要面對那一波把你平均下來、與眾生齊平的力量。那是一次，又一次的迴光返照。是彈鋼琴的時候，背後一根一根鋼弦上下梭動。曲終，所有弦又復歸平均。
六 梵唱
是了，反同公投票比較多，韓冰紅唇拍Vogue，盧秀燕的谷關空氣瓶，花蓮王入獄→花蓮后登基，蔣萬安演習很空曠❤，郭台銘說不買武器才有和平。我笑了，我真正笑了。我在這些人世流變，悟到一種「禪」，如細竹葉輕墜露水──渾圓剔透的，一絲一絲彌補往昔之傷。
曾憤憤以火煉鋼，拒絕自己被無差別同化、被世間庸俗化。如今，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那是孫梓評的詩：「指尖上的露水／豢養著貓」。
柯慶明去世了，他說：「寫論文其實不重要，那是為了謀生。重點是創作！不要忘記創作！」林瑞明去世了，賴香吟多年前在《其後それから》發表會上，她驚喜地喊「老師！」擁抱身穿原住民拼布織衫的詩人林梵。以及引我研讀布萊希特、貝克特、《推銷員之死》的舞台劇老師──喜歡吃蛋捲冰淇淋的廖玉如，總拖著Gypsy鬆垮長褲走在校園。她車禍去世了。
雨稀疏地落下了，我想起多年前曾經盯著窗簾拉繩的自己，像吳爾芙（Virginia Woolf）盯著三氯乙醛。我又想起哲生了。袁哲生筆下疲憊的男人們、父親們──那是瀕至三十歲的我。哲生曾在雨夜中陪一群文學獎落敗的朋友，請他們喝酒、吃飯。後來他們不知道贏過幾次，還是，一直輸呢？
我不曉得，當我們輸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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