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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文美/ 回聲

2019/10/20 05:30

圖◎吳孟芸

◎王文美 圖◎吳孟芸

據說出生墜落的那一刻,我並沒有哭,母親因此說,這孩子是生來享樂的,所以不哭。但她沒察覺哭聲與我之間緊張的關係,那尖利刺耳劃破寂靜直達天際的態勢,並不符合我的調性。後來的人生中,我無可避免地哭過千百回,但始終有種拂不去的違和感,對自己的聲音。

大多數時候,我很安靜,即使出聲,也總是冷靜自抑,小心地不讓太多表情自聲音流瀉出來。因為怕聽見自己乾癟的音質迴盪在空氣中,與大鳴大放起起落落的情緒尷尬而視。更怕在眾聲喧譁中,聲音被太急切的欲望削尖拔高,被意識過剩的慌亂推擠失足,被壓扁,被放大,被撕裂,被自己逼迫成為並不那麼像自己的人。既然沒有卓然出眾的口才見識,更沒有一鳴驚人的音質語調,那麼靜默坐著聆聽別人也是好的。

我羨慕擁有豐富聲音表情的人,他們的抑揚頓挫如此自然流暢,昂揚或悲傷都鼓脹而飽滿。連氣音都充滿了轉折,彷彿著蘊藏什麼深邃底蘊的故事。即使是做作,也做作得那麼理直氣壯,順理成章。

朋友們最愛找我聊心事。自青少年到成年以至前中年,總有那麼多枝微末節的快樂美好,小奸小惡的齟齬嫌隙不斷發生著。我專心傾聽,適時分析提出合理懷疑,間或穿插感性貼心的解釋,同時小心地讓自己的音色維持在旁觀理智的中性向度裡。也像在學習,浸漬在他人生命的心情獨白中,見賢思齊,吸取一點點高低起伏的能量;或是引以為鑑,刪去一些些太過浮腫的悲喜,去蕪存菁,揀選提煉,我彷彿藉著別人的聲音,說著自己的話。

「不好意思,都聊我的事。聊聊妳吧!」朋友擦乾眼淚,換個姿勢準備回饋我的傾聽。

我微笑,不知所措。

如落葉般一片片堆積在心底,曾經雜亂堆疊如今已然腐朽或正在崩毀的心情,如何隨意撿拾以向來扞格的聲音訴說?我怕話一出口,真實的情緒就會化骨揚灰,成為被看見卻無法被指認的鬼魂,更怕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來,像看見偶像劇演員生硬地念著拗口台詞那樣地突梯可笑。

如同大腦不用會生鏽一般,我的聲音因習於例行的對話而漸形平板單一。然而生命自會找出路,一個無人的夜裡,我刻意哭出聲來,讓眼淚不足以洗滌、表情不足以訴說的,皆以哭聲呈現,看看充塞內裡無處可去的情緒,能否以喉頭肌肉的反覆共振來打發。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陌生,不似電影電視或任何親耳聽過的熟識親友的哭法,從抽泣、換氣到喘不過氣,在在陌生到連自己也狐疑,最後只好停止出聲,疏離地望著四周,像靈魂出竅浮在半空中,審視著呆坐沙發手足無措的自己。

「浮誇!」我彷彿看見,電視機前的自己不屑地撇頭,在搖控器按下轉台鈕。

安徒生童話中,為了換取雙腿而失去美妙聲音的美人魚是如何哭泣的呢?當傾盡所有下注豪賭仍換來被心愛的王子棄絕時,對著滿天星子,沒有聲音何以宣洩悲傷?縱有珍珠般夢幻的眼淚,少了哀傷的哭嚎聲陪襯,任她表情再變形再扭曲,也難掩畫面的乾涸。

也許不,也許悲傷的重量反而被看見。

他們說言語有言靈,那麼聲音可也有聲靈?

新世紀音樂派別採集大自然的蟲鳴鳥叫、風聲、水流聲、海潮聲,間或以單一樂器聲點綴,譜出另一種生活態度。不那麼追趕時間的日子,我試著將自己清空,不過分聚焦於心底的喧囂,只專注做好日常每件小事,這才聽見生活中許許多多其他的聲音。彷彿有靈,以一種徐緩的步調、單純的節奏、重複的韻律,撫慰著心。

早餐後的紅茶是小確幸儀式的超展開,必須是固定的品牌品種,盛在精心挑選的愛壺裡,經歷了醞釀期的等待,看著透明的熱水浸漬在茶葉中,與時間交融共舞,染了顏色,醇厚了質地。然後典禮開始,將紅褐色的茶水倒入杯中,觀看徐徐水流如一條小蛇蜿蜒出路徑,傾聽涓涓水聲先與杯身撞擊,發出清脆透明的聲音,而後自我激盪,起了漣漪,舞出漩渦,泡沫升起降落,終至靜止,聲聲如樂,喚醒了早晨。如此日常,如此單一而重複,有種平靜的療癒感。

日劇《溫柔時光》裡,充滿了冬天的聲音。白茫茫雪景中,旅人來到孤絕的咖啡小屋,吧台前的人都分配到一個手動式木質磨豆機,訴說心事的同時,手也握住磨豆機把手緩緩地轉著,看著咖啡豆一個個被擠壓,發出清脆的迸裂聲,在打磨成細粉的同時,好像心底的什麼也一起被磨碎了。等待的空檔,旅人轉頭望見暖爐紅通通的炭火燃燒著,啪次啪次的聲響時而襯著話語,時而躍出段落的空白,聽著就溫暖了起來。還有咖啡煮好注入杯中的陣陣嘶喊聲,無論故事如何悲傷,無法挽回的錯誤如何難以原諒,總還有那樣的聲音,存在著。

這座島嶼平地不下雪,也總充滿了聲音。

搬到新居後,不時聽見隔壁傳來狗叫聲,那是體型嬌小的狗特有的音頻,尖銳且穿透力超強,每當被獨留家中,便以一秒鐘一次的頻率,對著門口叫喚主人速速回家。想必是好強怕寂寞且固執的個性,主人一去往往深夜才返回,牠便叫到地老天荒也不罷休。

雖不至於吵到需掩耳的地步,但足以擾人清夢,且持續不斷,簡直要逼人發瘋。那聲音成為生活的背景,睡覺時,看書時,更多時候,依附在日常對話中,強硬介入我的生活;滲透到電視裡,讓情節露了餡;急促的節奏也和音符不合拍,那麼突出拔尖,鋪天蓋地直搗心靈,摧毀每日醒來爬梳整理的武裝,鯨吞蠶食生活中每個角落,每個時刻。

我必須深呼吸,不去聽不去想,曾努力汲取體驗的現在要學著去忽略,告訴自己,人生中總有那樣的時刻,必須別過頭去,既然無能為力,就要學著接受,別再那麼尖銳敏感,苛求每件事都清清楚楚。閉上眼睛,看不見卻聽得見,摀住耳朵,但願聽見正如聽不見吧。

只是,有那樣的時刻,當偶得清閒,隔壁主人似乎回到家裡,一切回復為平靜日常時,我仍隱隱約約感覺那聲音還在,不得不停止進行到一半的對話,關上一切發出聲響的機器,神經質地側耳傾聽,逡巡探查家中各個角落,找尋那曾恨不得不存在的聲音,以佐證自己。

彷彿有靈。

還好可以寫字,文字是心底的回聲,在重複的聆聽中我們整理自己,同時放心地遺忘。且在沉默的光照下,太激昂忘形或太惺惺作態的聲音似乎比較能被容忍。寫完了起身關燈,把平行世界的另一個自己留在原地,也許就轉化成一壺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響,或是炭火燃燒劈啪劈啪的迸裂聲。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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