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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妏霜/飯偶像二三事

2019/12/01 05:30

圖◎阿尼默

◎林妏霜 圖◎阿尼默

一、圈飯

後來我才明白「飯偶像」這件事,不只是類似上天的施食,或某些品嘗加點鹽之事。

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不需要故事的一類人。但我也無法成為被麵包餵飽了才寫作的人。我寧可相信這個世界並沒有完全美麗的東西,以此否定來過活。所以當我偶然看見偶像,在偌大炫麗的表演舞台上,讀著親筆寫下的信,要他的粉絲先好好照顧自己的生活,「行有餘力再來喜歡我」,我就生出了些許好感。行有餘力,這中字翻譯過來的話語多麼美。我弄不清後來的自己是被這些言行語彙附著的文科感性所圈住;還是我接收了那樣的短訊息,因為肉身之困,精神上又時常很受擾亂,所以疊加了許多原先並不存在,自己妄念的意義。我一直以來都覺得,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值得偏好的人事,唯一可靠的價值就是去想像。而人類每每在新的時代發明一種新的方式讓自己重新獲得喜悅。我有一瞬間覺得,在日復一日毫無樂趣的生活裡,第一次在如實的遠方,有一個人出生了,而你因為他的才能與作品感到開心。就像是你過往遭到無限延擱的幸運,開始往前留下了確定。

費里尼曾說過:「我愛擱淺狀態。因此,活在這樣一個萬事擱淺的時代,我很快樂。這樣的時代多精采,只因為所有意識形態、成俗觀念與因襲傳統俱遭擱淺。」倘若放在我身上,大抵是萬事不想上心的那個意思。新認識的朋友說,總感覺我老是處於省電狀態。我在長途客運回程的路上,因確認智慧手機上的時間,看著手機也設定為功能較少的省電狀態,遂覺得這形容十分精準而笑了出來。因為面對時時刻刻的剝蝕,他人的過分侵略,我無法將那些積累太多的喪失感有效地轉化,傷勢不淺,卻戲劇橋段般不停被告知:這些事情明天還是必須重來一遍呦――誰都不想要的這些――我所恐懼的一直都是那樣的重複性。但我也無法想像自己還能有一雙熱情的眼睛;還想對這個世界挽回些什麼。只是發現套上了一層濾鏡,目光就能有別於日常。像在一個例外空間創造了別樣體驗。是終於留下一點時間。是不快樂的暫時緩解。或許這一開始面對的,其實就是原本存在我心中卻從來沒有實踐過的那一切。然後減去生活。加進想像。成為了另一種層面的真實。

於是,有了一位由自己選定的偶像,宛若生命終於網開一面;宛若神對自己仍留有慈悲。想要不愛就能隨時不愛了,便會以為自己是真正自由的。

二、字典

嚴格說來,我不知道有沒有資格稱自己為「粉絲」,或為Fan掛上不同音譯的「粉」、「飯」、「迷妹/弟」。做為這個時代的即時訊息接收者,我所擁有的時間,其實最多只能讓我讀取過去未讀取的。趕不及新鮮的東西。因此,我更像是被嶄新世界的偶然性所突然關注了。如在過多雜訊裡聽見了一句有人企圖傳遞的話語。於是在電腦螢幕前,為了聽得更清楚,帶有時差性地重播了。更別說去理解整個娛樂產業其極龐大的商機:選秀節目裡,服膺爬升規則,被名為「國民製作人」的粉絲們,一票一票地圈選。將滿足挖掘欲、發現欲、收藏欲的寶藏男孩,製作成了人盡皆知的國民偶像。養成遊戲般,如己所願。帶有特定性情的人設,如用手刷地一下把縐紙整個鋪平;或那些用以推播營銷,將每個人介紹出去的團體綜藝;從事粉絲服務的飯撒簽名會。都是匯流,都是一連串的項目販賣。皆宛若一場他人的虛構故事。

我透過各種線上管道,看著那些翻成中字的影片。彈幕評論。驚歎詞。網路語。表情符號。飯圈單字。約定俗成的各種追星用語。影片上一列一列的字,像一條斑紋模樣的馬走過,護持著屬於「我」的領地,橫渡整片畫面而來。那種共時性的在場感(雖然常有時差,以及語言的差異),人心的相近,彷彿悄悄橫向地連結並擴延了這塊空間所附帶的共同情感。堆積成了一種以為能夠正確抵達某個人或某件事的路徑。

Idol音譯寫做「愛豆」時,其形象更像是一顆小小的種子,用眾人的歡喜來澆灌植栽。那些迷妹與愛豆間的敘事,被放進一本彼此重造的字典裡。但我只是讀著字典裡收集好的詞彙與造句。在集體與特別個例之間,知曉那些不成文規則所擁有的一致性――原來有那樣的事。素有這樣一句。但任何聚集我都不打算參與。翻開字典,還是有這類人的定義,名曰「螢幕飯」。好像在告訴我,你要翻開,你得進來,你就在這裡安放你自己。

我只想成為愛豆的顯微鏡女孩,盯著那些微小的細節,然後收藏在腦海裡。我只是在這個只懂注視著中心,萬物皆以手指放大再放大,終不知原尺寸的時代裡,目睹一份生命如何被翻貼上了各種符號;目睹愛豆如何表現了當代生活。又如何因為在這份職業裡不被允許挑戰的倫理規範,犯了過錯而被註銷了名字與名氣。有那樣一個時刻,我會想像著愛豆的粉絲在螢幕前快速地打著字。好的晶瑩。壞的透澈。那些字語宛如柴燒時的火星,終於在生活裡嗶啵跳動起來。

三、署名

飯偶像的開始,其實也是因為仍在寫作這件事。我時常寫稿到深夜,作息混亂。天亮才睡覺。煮食過晚的午餐。唯有週末,母親才不再一邊踩著縫紉機,一邊聽取週間午後重播的八點檔。老家被裝設了能觀看各種遠方節目的機上盒。大概都是那些資源種子。不怎麼看電視的我,撳了開關,先前誰留下的頻道畫面跳了出來。我配著食物頗興味地看了。

初始在意的,毋寧是被稱為「練習生」的制度,那不知何時結束的學徒日日。彷彿眼前一切都只是做為新手的練習階段――能走到哪裡,就類似於寫作這件事――或像沉船已久浮上水面後,船身覆滿了藤壺。像我能想到的,關於寫作的具象隱喻。能成為愛豆,大抵是更殘酷地檢視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天生才貌。愈早開始愈好的年齡篤信。身體條件可以這樣那樣。舞動的線條。所承做的行雲流水。也仰賴誰更勝一籌的人際、好運氣。或許每份選取,都是一種與世界的對造關係。這時代說的「認識自己」,非常好聽,卻常使人受傷,使自己痛苦。而我過往未曾想在這樣的演藝職業裡找到一個崇尚的模型,或許是因為我對那種過於細緻的審美避之唯恐不及;或許是我的自我認同既薄且脆弱,於是我總更偏好從屢戰屢敗者身上折射自己。對我來說,我害怕那其實更接近一場個人技藝帶來的陷阱:當你以為能在現實造點夢,其後的天災人禍便會將你的天真從此打到落地。

那像是一個得到「你的名字」的試煉。就像那些韓國偶像有了團名。有了專屬的應援語、應援棒、應援色。而粉絲們也會擁有一個固定的姓名。一套附帶意義、互相對應的詞組。在舞台上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共時的節奏與韻律。署名制度的形成。從此被圈進某種集體性裡。

如今的偶像得把生活的細節當做額外放送的糖果。名為TMI時間(Too Much Information)。例如牙膏是青葡萄味。洗髮精會撳按四次。總先穿上左腳的鞋。看著他們擠出微不足道的私事。對我而言如同第一人稱需要更多的卸除。習慣了圓形的舞台、那種彷彿全知的視角,一切言行皆可攸關粉絲的愛恨情仇。愛豆必須行使夢的功能,飽含情欲,常談及永遠。粉絲見面會才總是那樣昂貴。雖然因為愛而欲望這件事,我其實一直覺得很美。

然後想起有一天,母親車完了一批衣服標籤,與我坐在一起看了一會節目。在我吃完了中飯,準備關掉螢幕,繼續上樓寫作時,突然對我說:「不要太常看這些美麗的男人,否則在現實生活中你再也找不到人來愛。」

總將人的內在凝固在外表,先抹擦上一層灰灰的薄膜,用自己的語言清潔再清潔,從來都不知道這些用詞曾讓我失去什麼的母親,在午後開始有些涼意的季節,想必也是看到了自己才知道的風景。

四、脫飯

突然失去粉絲濾鏡的時候,也是時常有的。因為更加要求亮晃晃的心意。那不像創造不同手勢比出愛心那麼容易。偶像被爆出某些傳聞時,標題總愛寫上「粉絲集體崩潰」。莫名生出背信感與失望感,喜悅不知為何不見了的那時,我只是讀著想要留在原地與脫飯回踩的兩派粉絲彼此說服。心理素質表白大會般。誰都知道飯偶像就是單向的情感。脫不脫飯一時也沒有答案。卻像經歷了一次記憶的重整。

ㄅ說,他就是偶像失格,對不起自己的職業道德。ㄆ說,想想自己生活裡沒有他可以嗎?ㄇ說,偶像要我們隨時提供愛。那是因為我喜歡他他才喜歡我。現在我是不被愛的那一個。ㄈ說,不要忘記他曾經帶給你的快樂。ㄉ說,簡直人設破滅,飯了幾年竟沒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ㄊ說,他擁有他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不存在在他世界的人。ㄋ說,明天他將成為更好的人,但方式卻是毀掉別人的今天。ㄌ說,粉絲即是人間卑微。

所飯的偶像曾經在舞台上對著粉絲說: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簡直就是奇蹟。傳聞被確認之後他改變說法: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由愛生恨的黑子,或許會這樣說:聽來就像我找到了我的奇蹟,而你們沒有。也有人因此指責,脫飯者就是搞不清現實與幻想分野的一類人。

那些不同評論語言裡,有各種人類明面與暗面的情感及愛;有事理真偽;有一點與現實的摩娑;有幅員廣闊的想像。其實最終指向的都是自己的疑惑。

飯著同位偶像的友伴說,自己已經換掉了手機桌面。雖然可以說得輕巧。「但看著會有點慌。有點痛。」我則告訴友伴,自己在飯心與人性之間拔河。不知道怎麼處理初次的情緒衝擊。喜愛是一點一點累積的,信任卻是一瞬就崩坍的。我覺得自己失去的是最純粹的那份信任感。

或許那些已經在生活裡獲得愛的人,更容易尋索可以繼續應援的理由。援引的都是過去的每一刻:一起度過的時間是不可以失去的歷史。但還在失去的人並不行。我覺得自己的心變成了顆球,不停轉動,每次都拋轉出一點廢棄。這是否意指在有限的時間裡,我會找到更願意放棄的東西?

當偶像在直播裡對著手機鏡頭說:我也想你。你忘了底下千百條一樣的留言,以為他獨獨是對你說。簡直命運似的。所以,為什麼我們需要知道這些信息?倘若不是因技藝及其所創造的,同時足以遮掩別的,匱缺的東西。

我覺得這些問題很像在寫作的矩陣裡,追問自己將書寫當成什麼――繼續寫這些有什麼用?會不會太遲了?不寫又能做些什麼?同路走下去究竟真會抵達哪裡?是否該從別的地方尋找幸福?會否最後只是孵育了自己的安全,而不是各種反應的自由?――只是將「寫」置換成喜愛,或支持,或相信。奔赴的繼續奔赴。辜負的照樣辜負。最終代價不是加了鹽,調點生活的味。就是變成了鹽柱。

我只是訝異於有那麼一個時刻,曾倚靠這種互相取悅的聯繫關係。因此竟會感到收留我的人突然沒有了。而這份關係的斷裂,竟然不是毫無痛苦?帶來蝴蝶效應漣漪般,覺得自己又一次失去了曾經留戀的東西。那宛如友伴所說,將這些一併承接的我們,彷彿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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