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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席丹的告別

2007/07/26 06:00

◎詹偉雄

2006年7月9日,德國柏林,奧林匹克大運動場,第十八屆世界盃足球賽的最後一役──法國對陣義大利。勝利的一方,將取走世界運動賽事中最艱難擁抱的一枚王座:雷米金盃;落敗的彼方,則得咀嚼人生中最難以釋懷的失敗,而你當然明白:當這感傷潮水澎湃襲來,淹沒的不僅是國家隊的二十三位球員而已,還包括螢光幕前千萬顆與你同款癡情的眼球。

每隔四年,世界的情緒就得苦大仇深一次,此乃「足球」這一運動的特殊屬性使然──

其一:它最折磨身體,平均而言,一位球手得在一場賽事中跑上十五公里,而不得休息。其二:它也太折磨心智,所有的球手都知:大部分的奔跑其實都是徒勞,足球賽的取分,根本就是從徒勞中萃取出堅毅勇氣的一門藝術。其三:它折磨你對自己身體的自信心,足球不比棒球或籃球,可以靠著成熟的技術遮掩那下滑的體能,在這碧綠如茵的江湖上,有各種的掃把腳要來斬斷你的去路,有不同結實程度的臂膀,等著撞翻你異想天開的企圖,當你不再能曼妙地自人牆中推進、優雅地盤帶與射門,一旦倒地的時間與次數頻繁起來,呵呵──五到七萬個的觀眾們看得很清楚:這江湖怕是不再能留你的了。

意志與徒勞的戰役

在這個地球上,「足球」之所以能那麼吸引人,實是「足球比賽」和真實世界的人生實在太過相像:你明知大部分的努力都是徒勞,但僅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總求某一徒勞事功的轉折,能造就那意外的電光石火進球,而只要此刻到來,之前的所有忍耐、憤怒與壓抑全都獲得紓解。足球,和它同期誕生的文化兄弟──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音樂一樣,都是一種擺盪於「緊張」與「鬆弛」、「絕望」與「希望」之間的心靈運動,只不過,耽溺於緊張中愈久,青春正好的人愈覺得快感,而那不再能一五一十地律令身體的球手,則會有著崩落懸崖的恐懼,從這個角度來看,「足球」又是一種傷逝的藝術,每屆世界盃足球賽開演的,滿滿是各種老球迷們對之前偉大球星與經典賽事的數說與回憶,天知道──他們緬懷的(由比利的倒掛金鉤、馬拉度納的神之過人,到普拉提尼與巴吉歐的沖天炮十二碼罰球),何嘗不是自己的輕狂少年?

2006年7月9日這一天,是法國隊難以想像的一日,賽前,他們完全不被看好:隊員們年華老矣,是其一;2002年世界盃,以前屆冠軍(1998年)之尊卻在分組預賽就以「零入球」墊底被淘汰,寫下難堪紀錄,是其二;第三個原因,是衛冕的巴西隊名將如雲(包括聲勢如日中天的羅那汀荷與超級新秀中場「卡卡」),而阿根廷則是來勢洶洶(兩名不到一七○公分的前鋒托維茲與梅西,同時被看成是馬拉度納的接班人),一般咸認,本屆雷米金盃恐怕仍得持續留在南半球。

自開賽第一天一路走到最後一天決賽,法國隊一再地勇渡險境,靠的是一個人的力量──1998年世界盃的英雄,「中場魔法師」齊達內.席丹(Zinedine Yazid Zidane)。分組預賽,別號「小藍」(Les Bleus)的法國隊勉強(與瑞士、南韓踢和,小勝首度與會的多哥)以分組第二出線,但接下來,席丹可說隻手把「小藍」送上金盃的咫尺邊緣。先是十六強,以3:1貨真價實地踢倒西班牙(席丹貢獻一顆進球),八強賽,席丹以本屆世界盃最神妙的一記長傳球,讓前鋒亨利在對手門前的一個不可思議銳角掃進破網,將巴西隊送回亞馬遜河的憂鬱深處;準決賽,法國隊靠席丹的一顆罰球,1:0驚險地淘汰葡萄牙,終於,他們在7月9日這一天遇上了義大利。

歷屆世界盃,義大利國家隊以十字鐵箝一般的後衛防守著稱,但總缺少那種具有咆哮能力的攻擊中場或前鋒,但2006年的這支國家隊卻踢出了一番新氣象,在AC米蘭中場球星安得利亞.皮耶羅(Andrea Pirlo)的穿針引線下,「藍衫軍」於冠軍賽前的六場球,總共由十位球員炸彈開花般地攻進了十一顆球(僅失一球),保持不敗。他們以旺盛的青年氣勢(五天前剛以2:0完封地主德國隊),睥睨著老態龍鍾、顛簸走來的法國隊,賽前,你可感應到:某種對張的內在情緒,已為這兩個天主教國家間的冠軍戰,織起了不祥的疑雲。

與雷米金盃錯身而過

比賽開始方六分鐘,義大利後衛馬特拉奇「疑似」在禁區內絆倒了法國中場馬勞達(由後來的電視重播看,馬勞達更像是自己絆倒自己),三分緊張的阿根廷籍主裁判艾利桑多立刻判罰點球,這關鍵的十二碼球當然由席丹來主罰,也許是對剛才裁判那慷慨的判罰有點心虛,席丹這一腳起得有點尷尬,球兒筆直竄向球門正上方,K中門柱後反彈落下,好似落在線內又彈將出來,藍衫軍立時圍住裁判,聲言這球根本未嘗入門,席丹則靦腆地與隊友擊掌慶祝入球(即使沒進,也得演出像進球的樣子),邊跑邊回望著邊線裁判,像是沒買票上車的流浪客凝望著來不及帶上車的行李;而最終,裁判還是給了席丹「入球許可」(由重播看,這次裁判的堅持是對的)。

十二分鐘後,義大利人發起了迅雷不及掩耳的反擊,皮耶羅由右邊射出角球,就在那彩虹般弧線的盡頭,門前八碼,高大的藍衫軍後衛馬特拉奇躍過了法國後衛老將維艾拉的黑色頭頂,一把將球兒蹭入了守門員巴戴茲的身後。1:1,這個比數一路僵持到正規賽及上、下半場延長賽的結束,一百二十分鐘的戰役,最後必須以十二碼的PK戰定奪。

然而,就在PK大賽之前,全世界的觀眾早就醒了,在第一百一十分鐘的那一刻,席丹用他的頭頂上了馬特拉奇的胸膛,一把槌倒了這位一百九十四公分的義大利後衛。此際,接獲耳機裡第四裁判的提醒,飛奔而至的主裁判艾利桑多果敢掏出紅牌,席丹足球人生的最後一場告別賽,居然就這樣地結束了。這是個多麼巨大而奇特的戲劇情節?電視重播畫面顯示:經過一場爭球前的小拉扯後,席丹與方才扭住他球衫的馬特拉奇有了番小小的垃圾話語口角,原本席丹想想算了,往中場走去,但或許這義大利人嘴中再次的嘟噥惹毛了他,席丹猛地一回頭,馬特拉奇只有倒地的份兒了。

PK戰結局:義大利以5:3勝法國,再次證明「小藍」自普拉提尼以降,便不善於這種殺死神經的情緒精工;但誰又會再去責怪這批幾近脫水與抽筋的老將呢,反倒是「馬特拉奇對席丹說了什麼」,成了本屆冠軍賽後最大的懸念。

到底說了什麼?

有媒體找來唇語專家,從電視畫面中讀出馬特拉奇奚落席丹那來自阿爾及利亞裔的種族身世,說他是「恐怖份子」;也有媒體說這位本身就是義大利足球甲級聯賽的「恐怖份子」(馬特拉奇踢球以粗魯及殺傷力而知名),其挑釁的不堪言辭是針對席丹的母親和姊妹而來,而剛好席丹母親臥病在床,因而這番話語惱人的程度,也就自當加倍。

即使國際足總涉入調查,對兩位當事人做出處分,也隱約披露馬特拉奇說的不過是足球男人吵嘴的稀鬆平常之話(「你想要我的球衫嗎,賽後我可以送給你!」vs.「哦,我更想要的是你姊姊的!」),然而事過境遷將近一年,我們今天仍必須承認:席丹於冠軍賽裡那驚天動地的一槌,其內在的原因,仍然是個謎!

自從1998年進入職業足壇,席丹即以羞怯的外表,少有的話語著稱,這樣的人格特質和他的異鄉人身世有關,雖然他成長於法國馬賽,但從外形和語音即可辨別他的阿爾及利亞血緣,當他踩著足球,往城北那些巍岸的高樓踢去,當可知這球已非尋常法蘭西娃兒的社交性運動,而是一種生死與共的遊戲。話雖如此,但這也並非就說席丹是個全然的、寧靜的智者(雖說泰半時間裡,他確實是帶著鈴木大拙的禪意在導球、給球與玩球)──席丹的職業生涯裡,總共有十四次領紅牌被逐出場的紀錄。

在蘇格蘭藝術家高登(Douglas Gordon)與法國導演帕黑諾(Philippe Parreno)拍攝的經典紀錄片《席丹:一座21世紀畫像》裡,十七座攝影機完整地記錄了皇家馬德里對戰維拉瓦爾之戰(2005年4月23日的一場西甲聯賽)中的席丹身影,九十分鐘裡,你清楚看到這位中場之王幾乎沒有任何激情,在華麗與優雅的腳法下,你頂多聽到他的呼吸、喘息與三兩句說給青草聽的自言自語,但也不知怎地,就在終場前,席丹居然對著犯規未遂的對手揮起拳來,結果就是領到一張紅牌出場。法國獨立音樂作曲家兼歌手穆哈(Jean-Louis Murat)說得準確:「沒有人曉得席丹到底是個天使,還是位惡魔,……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德蕾莎修女,但當他扮鬼臉的時候,卻十足地像個連續殺人犯。」

一代名將不可思議的退場身影

但是,不管7月9日之前席丹與足球、與對手之間有多少的恩怨情仇,這一天都該得到最終的化解。10個月前宣布重回國家隊之時,他就已經明言:德國世界盃的最後一場球,就是他的退休告別戰;誰能想到,這最後一戰,居然是全世界六分之一人口注目的冠軍戰,「如果法國隊贏了,將是我們送給Zizou(席丹的別名)最浪漫的離別禮物,」英國《衛報》足球記者史密斯(Rob Smyth)說。年邁的法國隊,為顛覆群眾恥笑的眼神背水六戰,坎坷殺進決賽,席丹的中場掌控,像極了大師告別的迴光返照之作,那急速停球後,單腳踩球接著大車輪轉身,換腳快步過人前行的「馬賽迴旋」;或者是盤帶過人時的芭蕾花式舞步;或者是像是書法家抖動毛筆尖般,以他的輕靈右腳或點、或撥的傳送那聽話的皮球,都比他在皇家馬德里隊的最後一年賽季來得更優雅、傳神;這點,席丹應該也明白:世界盃的冠軍戰,彷彿是為他量身訂做的告別儀式,少年時,他曾經告訴記者:「好幾次,當我看見球兒朝我飛來,我就有十足的預感:我會進球;這預感從不曾失手過!」

事實上,冠軍戰裡的席丹比任何人都飢渴地征服那遲邁的身體,義大利後衛屯組重兵攔阻他,要耗盡他的體能,八十分鐘時,藍衫軍隊長卡納瓦洛將他撞出場,他咬咬牙,揉著肩膀舊傷回到場上,延長賽中第一○四分鐘,他在門前十二碼接獲後衛傳來的高空球,奮力的一槌──全場再也沒有任何機會比這個彈道更好,輝映著1998年世界盃決賽他冷凍巴西隊的那顆制勝頭槌球,多美好的告別禮物──這真的是電光石火,但義大利門將、昔日祖文特斯老隊友吉安魯吉‧布馮(Gianluigi Buffon)守得更完美,他快速地曲身一躍,以右拳一把將球頂向網後,此刻但見席丹仰天怒吼,好似最後一絲體力耗盡前,那精密的進球計畫出乎預料地毀於一旦。

六分鐘後,席丹的頭槌頂上了馬特拉奇,這位義大利的壞孩子應聲倒地,一代球王最後一役,居然是以紅牌處罰下場;對全世界足球迷而言,這真是另一份少見的禮物,其稀有的程度,不亞於席丹最後的那顆頭槌,是溜過布馮的手鑽進球門,而並非越柱而過。

事過境遷之後,我們愈來愈相信:「紅牌」也是席丹告別的選項之一,當你氣力放盡之餘,最後的一擊功敗垂成,如斯的懊惱如何平撫──足球場上壓根兒就沒有「把缺憾還諸天地」這種寬慰的哲學,席丹,用了他球員一生的最後一刻,完滿地詮釋了「足球」這種不完美的運動。

席丹的老隊友、法國隊光頭守門員法比安.巴戴茲(Fabien Barthez)說:「像這樣的一個傢伙,應該把他泡在福馬林裡製成標本,永久保存。」而我們也深知,席丹和那不完美的馬拉度納一樣,會更深刻地銘刻在廣大球迷心中,在他們人生的每個不完美時刻,都被拿來記憶與憑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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