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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努努依．茵瓦／我是小老虎 譯／罕麗姝
圖◎王孟婷
◎努努依．茵瓦 譯◎罕麗姝 圖◎王孟婷
傍晚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大雨，嘩啦嘩啦地下了起來。像往常一樣，膽小鬼吉都那「哇」、「哇」的哭聲，也隨之傳了出來。對於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的我而言，吉都的哭鬧聲，和雨水從茅屋頂漏到廚房碗櫃上的聲音，都彷彿是鼓聲和歌唱的聲音。
「給我點心！給我點心！」
小丫頭真能叫，叫得我耳朵都要聾了，等她長大了，恐怕也會像媽媽那樣成為歌手的吧。
「不可以大吼大叫啊，吉都。等爸爸回來，哥哥會買點心給你吃的。」
「不要，給我點心……」
在沒有得到點心之前，吉都一定要尖著嗓子大吼大叫了。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除了一邊為她擦乾淚水和鼻涕，一邊承受著她的掙扎和打鬧以外，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喂，是誰在這樣大聲哭鬧？喂，苗都、吉都兩兄妹，發生了什麼事情，嗯？」
喔，人還未到，聲音就已經先到的瑞宮奶奶――媽媽的老閨密――瑞宮人妙丹吉，也難怪她會成為歌手。一聽到她那高音量的聲音，吉都的哭聲就好像按到開關一樣，馬上停止並安靜了下去。真好。我既覺得開心，又覺得她有點可憐。
「怎麼樣，一有空就耍賴皮哭皺鼻子，是想怎樣？哼！那個小子，苗都，你們的爸爸去哪裡了？已經吃過飯了嗎？飯還有得煮嗎？」
瑞宮奶奶的超大音量，立刻占據了我們的小屋子。她要開始不停地說她想說的了。
「真是的，連佛台上供著的花，都已經乾成這樣了。要是你媽看到的話，哼！你媽妙杜莎恐怕都會想死兩回了，你爸那個醉鬼呢？小子？」
「爸爸跟鼓樂隊出去了，瑞宮奶奶。他們會在鳥冬過夜，說是今天會回來的。」
「喔，還知道去工作嘛。錢呢，有留下來嗎？小子？」
「有留下來的。但我們不吃飯，買了魚湯麵來吃。」
「有得吃這丫頭還在鬧什麼？隔了七、八家都聽得到她的聲音。」
「瑞宮奶奶也真是的，小孩子當然會想吃點心了。」
「哎呀，碰到她你就痛了，好像你才是她父親似的。喏，五十塊零用錢，等等去買給她吃。嗯，雖說是買點心給她吃，別以為我喜歡這個小丫頭。」
瑞宮奶奶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但是才三歲的小姑娘吉都又會知道什麼呢。對這個才三歲的小姑娘，（因為太愛母親，覺得母親一把年紀了還要生她所以才會去世的）瑞宮奶奶總是不停地找她碴，不停地對她碎碎念。
「你媽又不聽人勸。我常常跟她說，杜莎啊，你可千萬不要再跟你那個醉鬼丈夫生孩子了，不能再要小孩了。每次都說知道了，放心吧。還說，阿姨也真是的，苗都都十幾歲了，我不會再懷孕了，肯定不會了。我真不想說她的。喂，苗都，你現在幾歲來著？」
「爸爸說十五歲了。」
「哼，是嗎？那個醉鬼總是胡說八道的。」
「是真的，瑞宮奶奶。媽媽去世的時候，我十二歲，媽媽去世都已經三年了啊。」
瑞宮奶奶說了一聲「嗯」，然後就呆愣愣的。我卻很想抱著吉都趕緊跑到小商店去了。
「瑞宮奶奶給零用錢，是因為有神靈祭典嗎？是嗎？」
「嗯，是啊，是明天。還好那個小女歌手的嗓子啞了，所以才來叫我。」
「我們要去小商店了。」
「嗯，嗯，喂，喂，等一下，聽說你在那邊蓋房子的地方打工喔？」
「是啊，那個工作已經結束了，瑞宮奶奶，我只會扛水泥啊。」
「嗯，那剛好了，我要給你一個工作。」
「什麼工作？」
「明天跟我去祭典，那邊需要一個扮老虎的人。」
「老虎，是嗎？哎呀，我可不會扮。」
「哎呀，有什麼不會的，你小時候沒有見過祭典裡面假扮成老虎坐騎的人嗎？」
「見是當然見過啦。」
「是啊，只要頭上綁著一條頭巾，四肢點地跟在神婆的後面就可以了，然後用頭去撞周圍坐著的人，跟他們要錢。」
「哎呀，太丟人了，我不想做。」
「唉喲，可以賺錢的工作，有什麼不想做的。人才一丁點大，還怕丟人呢。現在這個祭典是有錢人家的祭典，是專門的祭典，是會賺到錢的，懂嗎？」
「會給我多少錢？」
「會給一千，而且還會給你撞頭費什麼的呢。」
「那我要跟，豁出去了。」
「欸，小丫頭你要留下給你爸爸喔，不要帶著來！」
最後瑞宮奶奶跟我達成了協議。瑞宮奶奶說要明天一早去。我想要賺錢，但是，我還是挺害怕的。
●
飛翔啊……比翼鳥……想要飛翔啊……灰暗的……灰暗的……雲卷……讓人憂傷……
神鼓聲讓我的心臟怦怦跳動的同時，也讓我有些想要哭泣。因為我想起母親了啊。我想念把黃香楝木粉搽得滿臉潔白，然後塗著鮮紅色口紅的母親，和她尖銳的歌唱聲。她常常縮著身子坐在圍鼓旁邊，揚著青筋暴起的脖子高聲唱歌。媽媽啊，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雄偉，這麼漂亮的豪宅，他們的客廳有一個神壇彩棚那麼大呢，母親。不搭彩棚的話，在他們家樓下舉行祭典都可以。扮演老虎已經夠我害怕了，還要因為那群神婆裡面的一些偽娘，「小老虎、小老虎」地叫著來抱我親我而四處躲避，真是心煩得想要跑出去了。
「喂，苗都，來一下。」
這種時候瑞宮奶奶又慌慌張張地跑來，二話不說地就把我拉到院子的一個角落去。
「小子，你會跳猴子舞嗎？」
「哎呀，不會跳啦。」
瑞宮奶奶看著我，笑得合不攏嘴。
「取的名字是猴子的名字（註），卻不會跳猴子舞。看這邊，我示範給你。」
哎呀，慘了，這老太婆竟然把下嘴唇向外翻開，抓著頭皮，矮起身子跳起了猴子舞。
「看到嗎？很容易的。你不會跳嗎？」
「哎呀，都說不會跳了。瑞宮奶奶，你要是硬叫我跳，我可就要跑回去了。」
「好吧，好吧。不要跑回去啦，我的小恩人。當猴子比當老虎好的，你不明白啦。」
算了吧，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這邊的心臟，本來就已經不可控制地怦怦亂跳了。
「喂，老虎，老虎，在哪裡？」
「小老虎啊，小老虎！」
哎呀，他們在喊了，在喊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進豪宅的後院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在神鼓聲中和一位偽娘神婆一起走到了人前。我在地毯上以四肢點地的姿勢這邊、那邊地亂跑著，當神婆想要坐在老虎坐騎上說話時，我就保持安靜。一些婦人們抱著我的頭祈了許多福，我最喜歡的是被他們用香水噴，我的整個頭都香噴噴的。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瑞宮奶奶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的戲分是什麼時候結束，然後我又是怎麼回到了後台的。我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著，而且大汗淋漓。我一把扯下頭上的頭巾，哎呀，鈔票，從頭巾裡掉落了許多鈔票。
「欸，那小子的頭巾裡如果沒有大鈔，就全給他吧。」
隨著神婆老大的交代聲，他的一個偽娘徒弟很迅速地朝鈔票看了一眼，說道：「沒有大鈔，你就拿著吧，拿著吧。」我趕緊慌忙地將兩百元鈔和幾張摺著的百元鈔收拾起來。挺多的，挺多的。顫抖著身體的我，正準備數數看的時候，「啊，猴子！猴子！」後台的人們躁動了起來，然後都跑往前面去。發生了什麼事？哎呀，像女演員那樣盤著髮髻，戴著花，化著妝的三個偽娘，像瑞宮奶奶示範的那樣，正矮著身子跳著猴子舞呢。人們都拍起了手。這時候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是個年紀跟吉都差不多的小孩子。她很興奮地拍著手哈哈大笑，跳動得連身上漂亮的洋裝都翩翩飛舞。然後她從身邊放錢的缽裡抓出一把錢，將一些五百元鈔和兩百元鈔丟給幾位正在跳猴子舞的演員，一張又一張、一張又一張地。喔，原來她是這個屋主唯一的孫女。瑞宮奶奶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為什麼想要叫我跳猴子舞了。
有人輕輕地戳了一下呆望著一切的我。大概是要回去了吧，一位穿戴著許多珠寶首飾的阿姨，將下巴指向她之前坐過的位置。她坐過的座位旁邊，有一大堆起乩時神靈施捨的食物。她說：「都拿去吧。」
給我了呢！我立即跑過去將所有東西都收進我的紗籠裡。餅乾、糖果、水煮鴨蛋、蘋果、梨，還有，還有威化餅，長長的威化餅，外國進口的長長的威化餅！無論吉都怎麼哭鬧著懇求，我都時常避開的東西――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東西的我的妹妹。在父親晚回家的日子裡，我們兩兄妹只能將水當點心喝了之後就入睡。以後我要常跟瑞宮奶奶去參加神靈祭祀！我要當老虎，要當猴子，要我當什麼我就會當什麼。我什麼都會當的，我再也不會覺得丟人了。●
譯註：「苗都」的「苗」，即緬語猴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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