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交換週記】言叔夏／二輪電影散場時

◎言叔夏

◎言叔夏

黃昏時開了很遠的車來到一片海，距離日落的時間只有十五分鐘。像開演太久的電影摸黑進去竟已經快要散場。燈還沒亮。只看了一部電影的最後十五分鐘能知道結局的壞人兩個小時前也是一個壞人嗎？有些日落是第二輪的。當壞人還沒變壞的晚上，我還來不及遇見他，他就已經老了。老得那麼壞。簡直像一捲碟片從一開始就誕生在二輪電影院。首輪遺失。看過那場電影的世上只有一個人。那樣一個唯一看過這捲電影的人，帶著一個全世界只有他知道的祕密從這座城裡連夜遠走高飛，愈走愈遠直至不見。黃昏時開了很遠的車來到一片海。想起多年以前在景美一個老舊的電影院不斷倒帶回看《Clean》。看河對岸的工廠清晨靜靜燒起來。

這座城裡還有那些收容二輪日落的電影院嗎？夕陽黃昏產業。木柵的巷弄裡有一間「光明戲院」。這名字再怎麼光明也是掩不住日落昏黃的。我忘了在這裡看過了什麼片？有沒有遇見過一個肩膀停一隻鳥的人？廢棄的電影院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呢？那麼多那麼多的座椅也是一種長途客艙。關燈以後飛往一個兩小時外的地點。波音穿越光速。有時候降落時，已經是二十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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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經常討厭我自己／或者我怪罪我生存的時代」；二十歲時唱這首歌的那個歌手，有沒有也老了二十年？年年都說要去聽他跨年，沒有成行也成為一種成行。努力地找理由，活過每一天；然後在一年的最後一個午夜十二點，唱一首一年重複一年的〈冰點〉。避雷針墜落時，遠方有遠雷。遠方有另一個我正在地平線彼端抱住從天而降的砲雷。躲避球法則之一：「接住砲彈時，要鎮靜。腳步不要停下來。」有一天我也會在這條長長的路上遇見拔足狂奔的自己朝自己丟擲砲彈。有一天我們會在交逢時交換懷裡的砲彈嬰兒：「接下來就交給你了。」即使是砲彈，也是襁褓的。

大疫的日子裡，高樓眺望遠方。遠方有樓與樓之間的小小海峽，可以讓人高樓陽台看著看著就想把船開出去。開往遠方地平線。多年以前行經馬緯度無風帶時丟掉的那些馬，有沒有一匹一匹回到船上來？我有沒有好好跟那些馬說：謝謝你？我有沒有好好跟自己說：對不起？攜帶其他落海動物。動物園的長頸鹿煙囪也一起跟上來。在末日的港。這唯一的船。這唯一的船是我們的諾亞方舟。終於有一天，我們也會滿載著一整船的逃亡動物前往一個沒有地平線的遠方。在那裡，地球盡頭的盡頭是一座大斷崖，不斷跳崖，不斷流失海。理解到這一點時我忽然覺得自己變得極老又極小。像小時候第一次迷路時一直站在原地等時間過去。有沒有人會回來找到我？一定會有人回來找到我。

年輕時讀到夏宇說有一個朋友因為一部電影的結局太悲傷，所以就重看了很多次。希望有一次會把它看成好的。想起那些散漫無終的年少時光，北迴線的慢車耳機裡昏睡。睡去以前的海停在哪一個小站？又或者買一張一日票住進一座二輪電影院的日子，偶爾在結局前昏沉睡去，然後在後排燈亮起時，被打掃的清潔人員喚醒。「你可以再睡一會。」她說。下一輪還是同一部電影。那些被睡掉的同一部片的結局，每次都不同。●

■【交換週記】今日刊出最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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