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背耳與嬰兒

◎張惠菁

◎張惠菁

沿著背骨脊椎的兩側，長出了各一排的耳朵。它們在風中張開，傾聽那些難測的頻率。在我下方是太平洋，傳來海浪，與火車的行進。火車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交換在某個中介點上發生。

這是一條知名的古道。我行經緩坡丘陵，來到山巔，之後的路徑會直下到海面。在上山的途中，有一百五十年前的石碑。那時，曾有用漢字思考，心中懷著漢字形狀的人，來到這裡將字深深種進石頭裡，成為青苔的同類。山在生長，樹根在土裡鑽洞，季節到了樹梢又長出新葉，五色鳥鳴叫，這些是一百五十年前來到這裡的官員聽不太懂的語言。但他心想，他是一個官，是管理這裡的人，應該說些什麼，而不是聽些什麼；應該定義這裡、降伏這裡，像他的名字「明燈」照亮霧氣繚繞的地方。於是他寫了陽剛氣十足的「雄鎮蠻煙」，他想「虎」字適合風大的地方。這些字留下來了，變成山的一部分。山繼續生長著。地震的時候，樹和字和石頭也一起欣欣然搖晃著。起風的時候，虎字也開心地被穿山過嶺的氣流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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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裡讀到，日本三一一震災的南三陸地區，在明治時代也曾被海嘯襲擊。有的地方記得這個記憶。有小村當年立下了「海嘯會到這裡，此處以下不得蓋房子」的界碑。三一一時，界碑以上的區域果然沒有受到海嘯襲擊。人類試圖留記，超過自己壽命長度的經驗，傳遞一些與變動的地景有關、與自身試圖附著其上的大地有關的訊息。有的被記住了，有的被遺忘，直到海嘯再來。泰雅族神話中，射日的勇士是背著嬰兒出發的，沿途吃的柑橘，種子都留下來種入地裡。途中勇士老去，嬰兒長大，成為勇士，代替父祖完成射日的任務。然後他們出發返家，沿柑橘樹而行，以前人種下的果實為糧，一路返回他們在襁褓中便被帶著離開的部落。

遠方正陷入戰爭的國家，有著代理孕母的國際產業。此刻懷著他人孩子的孕婦，剛出生的嬰兒，還有冷凍胚胎，都一起在當地被戰火圍困。航空公司班機停飛，孩子們法定的父母在遠方著急。這些原本一出生就會送到各國、送到他們父母家中的孩子們，現在忽然有了共同的戰爭經歷。原本在他們未來的人生、家庭的敘事之中，身為胚胎和剛出生的階段（「代理」階段）應該不是一個特別會被述說的時期，現在因為一場戰爭，這段經歷延長了，而且變得獨特。不是一個生下來就立刻被抱走的孩子。是一個與孕母，子宮，防空洞，在一個地方、與一個國家相連，與世界正在寫下的歷史相連的孩子。●

■【召喚術】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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