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方郁甄／無神處

圖◎阿尼默

◎方郁甄 圖◎阿尼默

我的家鄉是個有許多神明的地方。相隔五百公尺內有兩間廟，但最近的超商卻在兩公里外距離。於是求神變得比去超商消費還容易。神往往在廟裡滿目慈悲地坐著，像是永恆；線香的煙裊裊冉冉，比香菸的煙質地要細。

我往往走進去，求祂給我一顆平和的心，跟祂說：要接受那麼多人的願望，你一定很累吧，我不要金榜題名，不要加官進祿，不要大富大貴，不要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只要你給我一顆平和靜定的腦、波瀾不驚的心就好了。健康我可以自己得到，事業我可以自己得到，關係我可以自己得到，我只要有穩定的精神與情緒就好了。插香上爐、走到廟外燒紙錢，繞回廟內拿供品。在神面前往往最靜定，但出了廟後，千頭萬緒又群鴉般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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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鄉下老家，廟就在步行十分鐘處，抵達如此容易，便往往在煩躁不安、憚慮惶惑時，直接前往廟裡，死皮賴臉地蹭神。神有種懷舊的氛圍，安神的氣味。祂是個永遠在那裡的存在，不會棄置你，因為那是祂的工作；但也不會譴責、拘管或驅趕你，因為祂如此忙。

離鄉後我到了個得走夠多路才能找到廟的地方。在都市裡，廟變成每個人自己的身體，他們都覺得自己是自己的神，覺得自己能因著自己的意志，決定或解決所有事情。

離鄉初始我在焦慮時抽菸，紙菸燃燒的煙霧裊裊冉冉，讓我想起天公爐緩緩上升的煙。抽菸是儀式而非一種癮，尼古丁與焦油對我而言沒有魅力，有魅力的是煙與燃燒的時間；我能假裝自己是上香的信徒，期許香上著上著，哪天也能變成自己的神。若我的身體同他們一樣是座廟的話，那這座廟必時時煙霧繚繞。但可惜我的身體並不是廟；我終究沒有成為自己的神，我只是個無法掌控自己思維情緒的人。

無廟的地方求無靜定，我只得去參拜超商。超商裡有酒，酒讓我快樂，因為它讓我忘記過去種種。被思維雜緒壓折得無法承受時，我便走進去，站在酒品陳列櫃前，求它讓我忘記自己，對它說：你如此精煉，一定很烈吧，我不要金榜題名，不要加官進祿，不要大富大貴，不要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只要你讓我忘記自己，掌控自己這麼的苦，人與人之間的誤解與偏見這麼地多，我什麼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可以放鬆、可以睡著。走向櫃檯、條碼朝向店員、掏錢結帳、走出招呼人的自動店門，回到公寓，喝得醉到能笑，鬆散如灰燼，不用費盡心思氣力去分辨別人與自己。

分清楚他人與自己的界線是門現代技藝。

自進入集體生活，放鬆或者快樂便只是《辭海》中兩個詞。隨年紀增長、升學離鄉，所有行為的前設變得皆僅為使自己不再是他人眼中的鬼。如今我已修練出表面人身，但鬼仍在皮囊底層。鬼害怕人，那些正常正確、認為自己攻擊鬼乃替天行道的人。許多批評指教、羞辱謾罵、貶抑嘲笑、社會道德倫理常規、人際潛規則，綠頭巨蠅或饑饉禿鷹似地盤桓我腦，啄食我殆死的自我意識。我有顆儲滿別人聲音的腦子；但久而久之，當那些聲音滲漏出去時，卻被別人認成了我。人們不知道一切怎麼發生，精神醫學則神般鐵口直斷：你是瘋的。

猶記離鄉第四年，因被宣判瘋而花了好些積蓄，每週跋涉北上首都諮商，最終因焦慮坐吃山空存款戛然中止。諮商並未使我感覺好點，而更製造了好些困惑；除去滿腔關於「被宣判瘋的行為表徵，如何使其形成脈絡被人理解」的問題，更好奇是生活優渥、兼有大學教職的諮商師為何竟開我玩笑說：只要想想諮商這麼貴，一定就能克服讓你無法工作的焦慮了。

結束諮商那天，為散心去了龍山寺。參拜畢甫離開，一個頭髮糾結的婦人迎面向我伸出紙碗，討零錢，她頭上綁塑膠紅繩，黏著裁切成碎形的光碟。給她五十，問她頭上那啥路用。「用這个物件來擋，人就袂看著我頭殼想啥物，我有夠巧。你敢知影，有人講我是痟的，毋過??明明著看袂著我ê想法，哪會知影我敢是痟的？我跋桮問神明我敢是痟的，神明攏共毋是，所以我感覺一定是有人用啥物物件偷看我ê頭殼，欲共我逼痟，我著用這來共??拚輸贏……」她說，眼中有著我沒有的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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