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 張惠菁／楓香與蘿蔔

◎張惠菁

◎張惠菁

家門口曾經有一個花台，是磚砌成的長方形，填上土，裡頭的植栽都生長得不錯。但是從何時起，長方形不再是長方形了。不知受了什麼力量推擠，歪歪扭扭，根基懸浮。磚石迸裂，原來應受它圈囿的土壤像發生過地殼變動，隆起，漫出界線，或滲入磚縫。拘禁者與被拘禁者，分不清彼此了。

花台以這樣扭曲的形狀，繼續存在了許久。突破了理性的，符合長方形定義的，平行線與直角。土壤也繼續，胸臆起伏地，與花台擁抱。有一天，鄰居整修房屋，決定順勢打掉這逐漸失格的花台。地面清理之後，才知道變形的原因。花台底部有一條巨大的樹根。是屬於左近那棵五、六層樓高的楓香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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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住在這個家以來，楓香樹就在此地了。它生得筆直，青翠，在秋天會結小小的刺球狀蒴果。它的地上部分如此優雅淡然，以致於我們低估了它在地下部分的力量。它的根日夜伸展，從底下翻覆了地面人造物、與人類試圖在其中豢養的小自然、小自然那被規範的長方形狀。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編過一個小故事。是關於蘿蔔。

人類種植蘿蔔通常是為了它的地底部分。但其實地面上的葉子部分，蘿蔔纓也是可吃的，而且很好吃。蘿蔔在土裡的時候，從地面上看起來也是欣欣向榮。那為什麼，地底下的部分才被視為是蘿蔔的本體呢？

有一片蘿蔔田，出現了一株和自己對話的蘿蔔。葉子對它的根說，今天是好日子，天朗氣清，蕙風和暢（這株蘿蔔不知為何賣弄文言文，彷彿它和王羲之很熟似的）。根對葉子說，昨天的你也這樣說，但即使你這樣說，我也無法知道，是不是真的。說到底，什麼是天氣，什麼是蕙風，我並不知道。葉子對根說，雖然你看不到我看到的世界，但是你可以告訴我，你看到什麼，這樣我們就能同時擁有兩個世界的知識。根對葉子說，即使你這樣說，我還是無法告訴你，我看到什麼。我的存在的本質，不具備說明的功能，我甚至沒有語言，你現在聽到的話語，也只是你自己對我的翻譯罷了。葉子想了一想（此時它在對這季節而言，十分溫煦的冬陽裡感到有些迷幻），又對根說，那麼你是我的陰影，或是我的潛意識？無論你是什麼，我但願你也能看到我現在看到的世界。

就在這時，彷彿聽到了它的心願似的，農人拔起了蘿蔔。農人用語言讚歎，盛讚那巨大的根，拍去上面的土，走到田邊，手起刀落切掉了葉子，將葉子拋棄在簍子裡，和其他葉子一起。後來，失去了時間感、不再是葉子的葉子將化為土，進入地底，無法描述的根的世界。

以前我編過一個小故事，但不是這個故事。那個故事裡，有蘿蔔的地上與地下部分，在被拔出地面的那一瞬間交換了，至於細節，則被我遺忘。現在的這個故事，是我剛剛編出來的，為了在現在告訴你。●

■【召喚術】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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