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趙鴻祐／某街

◎趙鴻祐

◎趙鴻祐

升上初中時，家裡的服飾店還鑲嵌在一條巷子裡面，它的狹小讓兩個人都無法並肩而行。頭上遙遙搭建起的塑膠透明遮棚是拱廊形狀，下雨時讓整個屋頂的苔蘚飄起來，好像上面流淌著綠色的河。我相對喜歡下雨的時候到這條街上來，因為人會比較稀疏。這裡年久失修，許多漏洞，斗大的水滴會在看不見的角落噴濺，涓滴成淺淺的水窪。人們踩過水窪後，會開始染濕每個店面門口鋪張的扁紙箱。紙箱上恆常有路人鞋印，像被棄置且無法回收。足跡不會乾掉，很快會有下一個人踏上來，直到整張紙板都被踏成灰灰黑黑的一片軟爛的破漿。到了那時，整條街的燈光會慢慢變得零碎，有些鐵門緩緩拉了下來，有些人把菜籃車塞滿，裡頭都擠著橘色塑膠袋，袋中全是摺成四方形的衣服，而拳頭大的輪胎沿著整條街劃過去，短促的聲響，像是每日都在店門口晃過去的一台賣青蛙撞奶的飲料餐車。對面的店員每天都將衣服在正門口堆得像丘陵，山頂插著牌子：一件九十九，字體粗大充滿縫隙。我的母親把一件六九九的牌子轉正。雨還在下，水氣蔓延。到肉眼也沒辦法辨識到底雨停止與否的時候，連對面也撤下了立牌。父親把縮短的衣桿拉長，鉤下整面牆的連身裙，母親也將模特兒搬進空間的最深之處，十坪大小的場域還可以繼續被壓縮、摺疊，好像無法揉爛。

人們有時問：你想必對這環境很熟悉，我一定惶恐否認。畢竟我非常少來到他們工作的地方（年紀更大之後愈是如此），這裡無時無刻都被注視：不是客人，就是店家。我厭惡對上客人的眼睛，他們總是在開口之前就先把交易的語言說完。店裡這時打暗所有光線。父親先行離開。母親帶我走在已沒什麼人的夾縫裡面，我回頭看著一間賣著模特兒的店還透射著白燈，一尊嶄新的雪白裸體塑膠模特站在門口，與我對視。那瞬間我意識到自己不喜歡來到此地的原因。不知道那尊模特兒後來流落到何方，也許早已遭到廢棄銷毀，像被濕腳印踏破的紙板，也可能在某個店面被來往的路人所注視，持續日夜的移動。我跟母親遊蕩了好久，最後車終於開到約定的地方，她替我將車門拉開。當我們穿梭於破碎的紅綠燈裡面，當父親的車子漸漸加速，這不過是從一條河跳躍進另外一條河而已。窗外慢慢模糊。我不回頭。不看外面。我想後方必然有我丟失的一件東西，而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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