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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方郁甄／壞掉時刻
◎方郁甄
◎方郁甄
陪伴我橫渡大學時代的電腦壞了，再也修不好了。
維修人員在晚餐時間打電話給我，在那間整整一年再沒有去吃過的自助餐店。一年裡，那間店中宛如一個生活互助團體的中老年店員裡的老頭過世了，我看過被留下來的婆婆與阿姨圍著他的棺材在店裡替他守夜。如今店裡的裝設一樣，菜的味道也一樣，但人看起來都更老了，空間裡面彌漫一種將死卻仍努力挺著背脊、維持生機的味道。
電話那頭是那個愛電腦成痴，有頭灰白利索寸頭的好人維修員，他說：你的電腦修不好了，我重灌試了四次，換了風扇，發現還是會斷掉，因為CPU已經太熱壞掉了。我說：嗯，謝謝你試，那應該給你多少錢呢？他說：我不和你收任何費用了，只是以後如果你發現電腦開始過熱的時候，麻煩務必立刻送過來修理。我說：好的。覺得他說的聽上去像是人生。
電腦開始壞掉的時候，人是會意識到它壞掉的嗎？我並不感覺它壞了，就像我也從未感覺自己故障或過熱了一樣。但回過神來，一切卻都不好了。壞掉的東西如果修不好該怎麼辦呢？每每把生活中的一切視為隱喻時，便會忘記了自己從來不是「東西」，遑論「壞掉」是一種那麼相對的事情。
和S說起電腦壞掉：其實電腦壞掉了我也還能寫作、寫報告，用一種克難的方式。手機寫作，複製郵寄，到圖書館借限時使用的電腦編輯格式。S說她喜歡有自己的筆電，就能隨時隨地打字，而我向來喜歡她打字的張狂姿態，鍵盤啪啦啦，清脆如夏季暴雨，喜歡看著她坐在書桌或者沙發上打字的姿態。我們竟已認識了六年餘。
S曾幫我做作業，那是通識中醫課，一個打逐字稿的作業。我們憤慨覺得是教授不願聘人打逐字稿，遂叫學生分攤。我電腦打字速度極慢，打逐字稿簡直比要我上吊再自己脫出吊繩還折磨。S遂幫我打。一個下午陽光逐漸偏斜，我坐在她身後地板，仰視她坐在書桌前啪啦啪啦打字，心裡充滿感激。
如今S已搬離那棟我多次拜訪的大樓，也搬離我的人生。四年裡她遷過三所房子，一個人。她說自己已經活得無話可說，但我仍記得她是個在批判論述的課堂裡、在刊載抒情文字的BBS版面間，話落如暴雨的人，而我曾迷失於那場醉人的暴雨裡。S曾經努力要把我修好過，但她終究是放棄了。
過去我曾成癮於一種重新開始的可能，一種重新認識彼此的論述；恨不得有種機構是像電腦維修廠那樣，能將人生清空重灌。但後來發現，那只是一種被線性時間觀所困而招致的幻想罷了。若軌道不是直的且勢必通往某方，若未來是不可知且渾沌的，如果過去的存在是不先引起任何價值評判的；那麼人也不必自棄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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