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栩/泡沫 - 3之3

2022/07/06 05:30

圖◎吳孟芸

◎曹栩 圖◎吳孟芸

類似經驗,直到工作後我才在北京近郊體會過。那時交通巴士上了高速段不久就拋錨,所有乘客被趕下車,魂不守舍在公路旁站了幾分鐘。感覺象群似的車燈不斷迫面而來,周遭一片模糊,每個人緊掐著手機,而我感覺兩腋津津,不停滴汗──不,這經驗其實完全不相似。

我摘下口罩,透了一口氣。

抿了抿嘴唇,稍微縮攏,唇因冷輕輕發顫,我還記得小舟以往教我吹口哨的法子,怎麼拿捏唇跟舌的變化。很久沒吹口哨,我嘗試吁了幾個音,聽起來乾澀,破碎,嘴裡像含著一團敗絮。我收住聲,周遭一片啞默。等到一陣風吹來,我才聽見幾聲盪來的鳥叫。

這時候,我想起那棟被挖穿的樓舍是什麼了,的確被拆得跟印象中差異太大。過去我跟她在午間、社課時間常駐的教室就在那棟綜合樓上,不時還有擔憂升三被刷下的同學跟我們一塊自習。期末考完,我們的總分都略有進步,可被放到平行班卻是小舟。

確定的那天,我們照舊去自習。進教室前在走廊待了一會,她看來不怎麼難過,還能笑笑。說在哪兒念書都靠自己。起初像哥們一樣,我搭搭她瘦瘦的肩膀,她也拍拍我的,用的是她彎拗的、缺了幾根指頭的右手。我觸了一下她的手,也許有兩秒鐘,忘了這到底是個禁忌。之後她把手輕輕抽走了。我好像丟失了什麼,有點痛地笑了一聲,她叫我別說話。暖風撩開她的頭髮,衣領也被吹翻,我聞見浮動的香味,一切感受敏銳起來,而我們依然凝滯著。

行經教師辦公室,門是開的,門鎖被砸開,我走入,不得不繞行。每只抽屜吐出或被掀翻在地,桌面和地上散置考卷書籍、各式各樣辦公用品、個人用品、封塑照片,還找得到魔方、袋裝健脾散和相聲專輯。被這些東西包圍,我愈來愈不明白自己為何而來,不由得茫然了片刻。但這種茫然並非抹去一切感受。相反的,我睜著眼睛意識到,剛剛有了個體驗,約略體會了何謂美美與共,我啥都幹不了,卻覺得自己快要擁有一切。一只鐵抽屜端正擺在一張桌子上,我跨過一個大熱水瓶,朝抽屜一俯。裡頭一灘黃漬,是個通道,通向未消的尿臊。

走上穿廊,鳥影一掠而過,階上乳白色繁密如雨點。

穿廊左右是掛牆的公告欄,以往一二年級各班最排前的成績會擺在同一側;三年級每回考試成績總覽表列在另一側,每張表隔開,遠離中庭者成績靠後。我走去瞧了一下,這一套最終沒變。我拿起手機確認時間,離約定還有幾分鐘,或許還能去哪,還要去哪?這世上,我只想到一個地方適合我,我應該早點趕去,躺在那蒙頭睡。正要往回頭走,瞥見自己的身影映在公告欄的玻璃上。多望了一下,我想起,小舟的身影也曾映在上頭。那回見到她,她站得離中庭有段距離,玻璃泛著淡淡青色,她總是穿大兩號的學校運動外套,兩條長長的袖子擺來擺去。

見我走近,小舟沒開口。由於我多上一節晚自習,我們已許久沒碰面,沒說話,沒沿路聽口哨聲回家;差不多也是那時候,傳聞她跟平行班的哪個人談早戀。

彼時我試著找話說。我沒跟小舟說,班主任怎麼拿她告誡班上女同學:誇她好看,念書差了點,日後到底還能向上爬,少了幾根爪子不成問題──不具備這種長處的同學,要認清自個未來在哪。

我也沒說,我在學校上廁所,看到廁所門板上寫了小舟的全名,於是找了支簽字筆,費了一整個午休的工夫把半個門板塗黑。

我只跟小舟說,改天我把CD還妳,她借過我好幾張小紅莓樂隊的唱片。

她說好,就走了,甚至沒問改天是啥時。我始終沒把東西還給她。

最後一次見,是在綜合樓四樓的走廊。那天我替科任老師歸還教具,還完,走下一層樓到那看看,就遇到小舟。她拿著講義,靠著水泥欄杆。我往教室裡看沒別的人,逕自走到一旁扶著欄杆,聽到下邊有人在呼喊。往下望,中庭裡有一群戴白手套的糾察隊員,他們趁社團課在那練習列隊和走位。

她問,你怎麼到這來?

我瞧過去說,來強姦妳。

她張嘴笑了。一反冷淡,她搖晃腦袋,熱烈笑著。看著她,我想我居然講了這麼好笑的話。

我一邊戴上口罩,一邊往約定的地方移動。那位穿皮衣的來了,挺準時,遠遠就看見他站在那兒。

逛夠了?等我走近了他說。

我說,夠了吧。

他點頭,把手伸向口袋,慢條斯理地問,真的不能把錢打給你?

我說,我記得我們說過了。

我也記得。他皺眉頭。那只好不打錢,但你明白嗎,可買可不買的,我壓根也沒想買。

我說:你他媽啥意思。

「你活多大年紀啦,朋友。」

那朋友兩個字聽起來格外渾厚,伴隨一塊磚頭砸在我耳側。

我先矮了半截才倒下。除了耳朵熱辣,聽得見一圈圈聲音外,感覺腦袋疼著,朝一邊擴大發脹;口罩都被打脫了。我望著地上的四隻靴子,來自兩個人,落在地上的長形側背包已被他的同伴拿在手裡,他把拉鍊拉開,翻動,說:了不得哦。

那個穿皮衣的走來,用鞋尖碰碰我的頭。我的腦袋嗡然,幾乎要裂開。

他說,往後有什麼計畫,給我講講啊?

我咬牙,發著顫,問:你和女友要開畫室?

操在瞎扯啥啊,他的同伴聽了哈哈大笑。

喔,說不定我一高興就這麼把畫室開了。他說,干你啥事?

我要上門,報名,給你女友畢生難忘的驚喜。我嘶啞地說。

想上門交學費那成,但她不會有驚喜,人家一眼就認得你了,曉得為啥?

說完就朝我臉上踹。我的脖子反折咯的一下,我沒叫出聲,鼻梁被一腳踢斷。他補踢一腳,鞋尖踢進我的右眼,眼窩裡頓時迸出聲響和色彩,跟著我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只察覺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剛剛停止震動,我沒接到來電。我屈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動的感覺要好些,口腔裡都是鹹腥的鐵鏽味道。我一側的視力沒了,只剩下一側不定的視野。看著這優美的地方,幾隻灰撲撲的鳥占據了糾察隊練習和喊叫的位置,遠處,一片口罩似的光不停飄動。我吐了幾口濃釅的口水,浸染面前一小塊空間。

糾察隊分列開來,改變隊形的時候,小舟還笑著,我看著她,自己也快要發笑。我說的話好像異常好笑,然後我問自己有哪裡好笑。

我對她說,就算我沒強姦妳,這世界也會強姦妳,這世界遲早會強姦每個人,一般人起碼能用兩手做抵抗,妳呢,要拿什麼抵抗?

笑意在她臉上迅速泯滅。一種悲哀的表情滲了出來,容貌依舊很好看。尤其是她的眉線。我聽見小舟說,滾吧。

我就走了。

躺在這裡,我明白了所為何來:我想再看看這塊水泥地,好證明糾察隊當時不可能在這存在──為什麼人們能捨棄其他興趣和機會,渴望著列隊和走位?這種嚮往簡直不可能,水泥地上也沒有他們殘留下的任何證據。

如果他們當時不在這,那我看到的是什麼,會不會我也就不在那了。

我曉得,遲早我會這麼相信。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我慢慢掏出,同時感覺腹部疼痛,肚子上大概也挨了一踢,就是挨了一踢而已。

接起手機,克展問,口罩賣得怎樣?

我說,被搶了。

克展沉默一陣。你鼻音很重。他說,還好吧?

我說,還行吧。

他問,你人在哪?

四中。

你在那幹什麼?

我說,看鳥。

我確實在看──用我有限的視野。那幾隻鳥滿地啄動,乍看在覓食,其實不是。

一隻鳥尋到了一片枯葉,牠叼起來,晃晃腦袋,掂量一下,放掉那片枯葉,再啄了兩下,叼起地上另片看來差不多的枯葉。

這樣吧,克展說,你等我,我還有兩個單,送完我再來四中載你,講完克展把電話掛了。

那隻鳥飛起的時候,帶動了另幾隻。那些鳥循拋物線竄到高處,再一一落到建物後方。我緩緩爬起,各處的疼在身上串連起來,但這樣的珠串又可以傾刻間崩落四散。我走了長長一段,中途停頓幾次,往兩樓間狹窄的縫隙踱去。

穿過樓間隙,見到地上遍布乳白色,有的還未乾,在鞋底下形成輕度黏滯。

緊鄰學校倉庫,一面半垮的泥磚牆上像覆滿泡沫,一隻隻鳥,有的佇立,有的築巢啄洞,在突出的磚面上飛縱。有些品種的鳥可以生存在岩壁上,只是這岩壁後方是一台白色挖掘機。

群鳥嘈叫,我一靠過去,泡沫急促鼓脹,叫聲變得激烈,我看見泡沫攀升的頂部愈來愈接近垂懸的挖斗。直到我停下腳步,泡沫才漸漸塌陷,平復,時不時還會湧出碗狀或豆粒大的泡孔。我想也許能拍下這一切,證明這種積極性,但這種積極性怎會需要我證明呢。

我疲累極了,坐了下來,接著索性躺在這乳白色之中。我曾問過小舟往後想做什麼,在那條靜謐的街上。她說了。然後說,不要笑我。

闔上眼皮,聽鳥聲雨一般落下,我舔舔唇,吹起了不成調的口哨,每吹一聲,彷彿我又多活了一下。●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