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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吳鈞堯/地中海 - 2之2

2022/07/20 05:30

圖◎王孟婷

◎吳鈞堯 圖◎王孟婷

我約駱大馬到朋友的店試按時,他也驚呼,哪有這種好康呢?「不是好康,是有愛心,而且愛心無價。」

其實我受朋友委託,在試營運期間到店裡試吃試按,回饋消費情報,做為正式經營的改良方針,而且松子父母對於跳槽非常猶豫,按摩市場重視向心力、忠誠度,他們擔心被騙,萬一營運不佳,再回頭找舊頭家沒有顏面,也未必能被接受。大馬有一個任務是憑藉多年來不斷被施壓的血肉,以及數百次消費經驗,提供背書。大馬的脊椎需要治療,再怎麼按都不會好了,但他樂於此道宛如上癮,是美眉按摩師或者不是,都無所謂,倒是多問了一句,「要不要多邀幾個朋友一起去啊?」

「幾個」,只能是「一個」。朋友的盲友按摩師陣容尚待加強,目前只有三位。我把腦筋動到母親,是因為多年前偕大姊、大姊夫江南旅遊,夜宿揚州那晚導遊召集大伙一起被踩,他說揚州踩背非常知名,客人被踩後,日後會不斷找機會再來被踐踏幾回。那一天唯一沒有被踩踏的只有母親。我上陣跟沒上陣一樣,據說我才躺上去,就因為喝多沉醉,療程結束我恰好醒來,母親獨自坐在候客區,抹胭脂、穿窄裙的女侍,不會與貌似鄉巴佬的母親搭話,她一個人也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一個多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母親看我睡眼惺忪走出來,當下臉色複雜,有吃驚按摩的神奇、更有婉拒按摩的遺憾,這一切在短短一秒內呈現,母親看我的眼底分泌一點甜意,懷裡的暗咖啡色背包卸下了,很可能剛才的獨處時光就在兜緊背包中度過,母親沒有問,眼神我懂,「踩得很舒服吧……」我根本不敢說醉倒了,把我踩成烏龜還是飛龍,完全不知道,怕說了要怪我多喝。大馬的提議讓我想起母親充滿期待,又怯於期待的樣子。一個長年勞務的人,很難驅使他人勞務,就為自己快活。當然更多人反過來的,一生受金錢勞役也要享受花區區幾兩銀,勞役他人。

母親一聽就抗拒了,我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最後動用佛教慈悲心,提到松子一對盲眼父母,還在等待她的試按,才好決定是否投靠朋友的理容院,於是母親人生第一回按摩被我冠以悲天憫人大帽子,乖乖躺在按摩床上。大馬看到我帶母親同往,失落之情在連點三根菸後才稍稍化解。母親在店內休息室安靜坐著,我推了一把大馬,「不然,我能帶誰啊?」

大馬想想也對。他該感謝我,帶不認識他、不懂上網的母親一起來,他的隱疾與嗜好便不會被傳播。

我跟母親說明怎麼躺,如何放鬆雙臂把頭臉擱進鑿空的洞口,按摩的女師與我年紀接近,光線暗,在我目視她、請託她,說一些客套話時,她反倒壓低了頭臉,很可能多數盲眼人都下意識避免抬頭,如同松子壓縮她的身高。

說是跟母親一起享受按摩也是浮誇了,左邊的大馬剛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右邊的母親完全安靜。我聽聞女師小心問她,會不會太輕、太重?母親完全客隨主便,低低應著不會、剛好、很好。

地板上一隻飛蛾不飛了,從我左邊慢慢爬向右,那是「爬」嗎?還是散步、蠕動?暗褐的粉翅據說看仔細後,能看到一張人臉,但我意識眼皮漸沉,看著牠朝母親的隔間移去,隱沒在垂落的布幔後。事後母親跟我說,她快疼死了,大呼一口氣說,真奇怪,明明很痛啊,痛著痛著,竟也睡著了。

試按期間的好評,促使朋友的飲食兼按摩複合店提早開張,松子在七月的最後一天實習跟我說,父母決定接受禮聘跳槽。她結束實習,父母則展開人生新頁,多麼美好的結束與開始,讓我相信觀世音菩薩的確觀世音,尤其是盲胞的聲音。

松爸、松媽成為朋友第一批正式錄用盲胞按摩師,不過沒有第二批了。來年七月,公司聘請新實習生,隔板後頭來了個清湯掛麵小女生,不高,走路很精神,我待她跟松子一樣,非常用心。松子實習期間,我們順勢成為臉友,常看她貼文交代父母狀況,我每次都第一時間閱讀,常常留言打氣,以表示關心恆在,可漸漸地答覆愈短,甚至故意忽略。

撐半年,朋友的複合式理容店收了。她在咖啡廳的下午,聊著花一年孵這個夢,設計、裝潢、禮聘員工包括按摩師。店收了的意思就是沒有人吃這套,沒有人願意買單。她不是松子,與我沒有隔板擋著,但顯然讀懂我的眼神,喝黑咖啡的她拿起小湯匙,舀起一匙一匙的糖,把罐裡的牛奶全都倒進咖啡杯,黑與白融合做咖啡色。我突然有一個發現,原來我習慣喝的黑咖啡,並不是咖啡色啊,須得混淆了才是。

我幾次私訊大馬,故意扯上按摩,我多想讓大馬與我一起承受店倒,松子父母失業的壓力,但他的脊椎尾部幾節都已經成為浮水標了,能承受什麼?又與他何干?

我看到松子發了一則貼文。「入夜後,燈不用開,大家都習慣黑摸摸,而我一個人點燈,孤獨地看到光亮,也沒什麼意思。不一會,爸爸發出淺淺長歎,屈食指、彈幾下桌面,這時候我知道該把浸泡好的菜取出瀝乾,又幾分鐘,媽媽上樓、進廚房,飯香、菜香慢慢飄散。」

那段時間,我發現執白手杖的盲胞特別多,擋著我趕路、趕公車,每個都對我不懷好意,幸好情況改善,松子媽媽教導盲生按摩,爸爸則在自宅為人服務,松子變成家管,為父親數鈔票,因為偶有明眼人,拿了文具行假鈔付款,還大方給了好多小費。

我相信松子是忍了一段時間才私訊我,或者,這些忍耐都是如我的明眼人想像的,松子的媽媽要裝義眼,草莓牛奶的一雙眼,對丈夫女兒沒有差別,但明眼人說、客人說,一雙紅眼像兔子發瘋,亮晶晶,很嚇人。瞎了已經很糟糕,瞎成不對的顏色又更糟糕了。松子拜託我,站在明眼人立場,幫忙選一款顏色。

我根本不相信我有資格幫忙,也全盤推翻裝義眼這鬼扯淡的事,我認為非常針對性,松子來報仇了,為她父母討公道。鴻門宴是吧,雖然沒有酒菜,始終來者不善。我將計就計學松子打「媽媽牌」,哄拐母親說,當年接受免費按摩,而今要回饋的事非常簡單,幫忙挑一款顏色。約見地點便捷,就中山捷運站往象山的月台上,松子與媽媽坐在尾端砌石長椅。

隔一年再見松子,她還是習慣縮胸裝矮,對我帶母親同往不以為意,還說她媽媽的服務對象多數有年紀,讓我母親挑一款再好不過。怎麼還在裝啊?松子打開保鮮盒蓋子,端出一堆珠子時,我的背脊忽然涼了一下。也許不是涼,而是有節東西凸出,成為一個浮水印。

我第一次見松子的母親。她知道我打量她雙眼,情況嚴重,已經超過松子的轉述。沒預料會是這款情形,沒為母親打預防針,母親坐下來順勢握著松子媽媽的手,宛如姊妹毫不違和。我始終沒搞懂母親不善交際,卻能在當下品評松媽髮型、膚色、身高、胖瘦,在松子端出的珠子中,找到一款適宜的眼色。我忘了母親曾經精擅裁縫,這就像為襯衫縫一顆遺失的鈕扣,我也忘了母親曾說,那回按摩後,忘了跟按摩師說聲謝謝。

松子媽媽答謝實習期間,我對她女兒的照顧,兩老一少三個女人,非常一致地,朝我投以讚許神色。我站著,背後有一股風勢颳進來,捷運即將進站,松子把母親挑選的珠子納進口袋,其餘的蓋緊收入提袋。

珠子們響得很清晰,就在列車開進月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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