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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洪淑苓/工人阿爸的味噌豆腐湯

2022/08/02 05:30

圖◎吳孟芸

◎洪淑苓 圖◎吳孟芸

初讀向陽的詩〈阿爹的飯包〉,直覺那就是在寫我父親那個年代的男人──為了養家,流下辛苦的汗水,毫無怨言。

不過,記憶中我阿爸的飯包沒摻番薯簽,是白米飯,但菜色簡單,經常是三層肉和菜脯蛋,蝸居在鋁盒便當的角落。菜的分量極少,但是夠油、夠鹹,才能配那一大盒白飯。阿爸是鐵工,需要食大碗公飯才有氣力。

也許因為平日便當都是如此,所以到了星期天,阿爸常常會自己騎腳踏車上市場,給家裡添些菜,其中,米索和豆腐是必買之物。一回到家,他總是親自下廚,煮一鍋米索湯,裡面只有豆腐,撒上蔥花,偶爾加幾段油條。

這鍋湯,通常只有阿爸自己吃得興味淋漓,呼嚕嚕的喝湯聲,說明一切。而家人裡,除了母親陪著喝一碗,我們四個孩子沒一個賞光。因為那湯頭實在很鹹,又有一股發酵的怪味道,再加上蔥花,天啊,當時我孩童的味覺,完全不能接受。更何況,湯中除了豆腐,別無長物,不像排骨蘿蔔湯,母親總會落下魚丸,供我們四個饞鬼打撈。為此,身為長姊的我,有責任在味噌湯上桌前,搶救油條,讓弟弟妹妹和我自己,可以拿來蘸醬油配飯吃。

只有被母親叨念時,我才勉強盛一小碗來喝。

因為阿爸的關係,我一直以為,味噌湯就是這麼陽春。到成年以後,有一次受邀到日式餐廳,一條魚剖成生魚片,但還保留著頭、尾和骨架。整個裝在船形的容器裡,魚頭昂揚,魚尾飛翹,還真像一艘龍船。大家一邊取用,一邊嘖嘖稱奇。不久,服務生來取回船形盤,說是待會兒煮成味噌湯送過來。果然,過幾道菜後,一鍋湯送上桌,是味噌豆腐魚片湯。我傻傻地問:這魚,是剛才那條嗎,有沒有跟別桌的魚混了?惹得哄堂大笑。有個好心人還告訴我,也可以煮龍蝦味噌湯,味道更鮮美。

那麼,阿爸的味噌豆腐湯,真的很陽春了。

從我有記憶以來,每到星期天,就看著桌上那鍋味噌湯發愁。我猜想,也許,阿爸是喜歡日式口味?而民國20(1931)年出生的阿爸,整個少年時期是籠罩在日治底下,他的口味,應該也有受到影響。我一直不知道米索這兩個字怎麼寫,只會跟著爸媽的發音來念。後來才知道,米索就是日文的みそ,中文寫做味噌。

做鐵工的阿爸素來沉默,除了上下班,他在家的時候,就是看報紙、抽菸、聽收音機的講古節目,然後晚餐時喝幾口「幌頭仔」(米酒)。那酒,通常是初一十五買來「犒軍」,拜拜祭神,拜完後留下自己喝。我也記得阿爸抽的菸是新樂園,聽的是廖添丁和紅龜的故事。啊,原來他是廖粉!難怪好幾次過新年,他都帶我們去八里的廖添丁廟遊玩。

阿爸當年讀的是公學校,大安國小,也是我的國小母校。因為從阿爸到我這代,我們不曾搬離過老家。附近的北師附小是日本人就讀的小學,很少台灣人就讀。阿爸的童年、小學時期是怎麼過的,他不說,也沒人知道。我偶爾看到一本1950年代的畢業紀念冊,也離阿爸的時代太遠。

只有母親講過幾件事。母親說,阿爸小學時很會念書,到畢業時,日本籍的老師還選他去日本讀書,說是去學造船,當海軍。但是阿爸自幼喪父,祖母獨自撫養七個子女。貧窮的家境,加上底下的弟弟尚是年幼,無論如何不可能出國深造。一畢業,馬上就託人找個鐵工廠當學徒,虛歲十四的阿爸,起先是步行去上工,從我家走路到新莊,一個多小時腳程。阿爸賺錢全部交給祖母家用,沒有偷藏私房錢。後來,鄰人幫說,祖母才給他買了腳踏車代步。

阿爸當小學徒,除了學翻砂、鑄模的功夫,也要包辦許多雜事。最難以忍受的是,中午時間,打理好一切,正想坐下來吃便當時,師傅卻指使人去做這做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臨時想到了,小徒弟就得起身侍候。母親說,等到忙完,便當也涼了,夏天還好,冬天冷颼颼的,又油又鹹的冷飯菜,真的只能勉強吞下去。

但是阿爸從來沒有怨言,也不曾跟我們說這些,都是母親轉述給我們聽的。她希望我們了解工人阿爸的辛苦。而阿爸的鐵工,一做就是數十年。鐵工廠倒閉,他繼續在大伯父旗下,當綁鋼筋的工人。大伯父當時從事建築,需要大量的鐵工和搭鷹架的工人。

選派到日本去的事,到底是什麼呢?這幾年我看到一些有關日治時期殖民政策下的少年飛機工、造船工的研究,1942年10月起,日本因戰事吃緊,國內青年男子大多已被派往前線,於是向殖民地招募十八歲以下的台灣青少年到日本工作。1942年,阿爸應該是就讀五年級,即將國校畢業,以阿爸的課業表現和健壯的體格來看,是極有可能被日籍老師相中。

當然,這些前往日本工作的少年,待遇並不好,而且很快面臨日本戰敗的結局,使得他們前途更加渺茫。

如果,阿爸真的錯過了這個徵召的事件,到底是幸運還是遺憾呢?

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是,你阿爸是「讀日本書的」,會唱日本歌。的確,有幾次在餐廳幫他過生日,有卡拉OK,或是KTV的設備,阿爸就會唱〈愛你入骨〉、〈荒山之月〉等歌曲。但他也唱〈望春風〉、〈白牡丹〉之類的台語歌。阿爸每天都看報紙,所以,他也讀過漢文?阿爸在病重之際,我還勸母親,等阿爸恢復健康,我們再一起去日本旅遊,讓阿爸去回味他的少年時光。可惜,阿爸終究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他在醫院與病魔搏鬥時,我也在和我的教授升等論文搏鬥。他等不及我升上教授就走了。

阿爸過世後次年,我升等為教授。這才開始有機會到日本的大學交流,也才知道日本人運用味噌之廣泛,簡直無所不能,舉凡蒸煮烤,都可以用味噌當佐料。而且一日三餐,所有的湯,不管放什麼料,都是味噌湯。有次去秋田國際教養大學交流,順道參觀了當地的味噌博物館,什麼味道的味噌醬都有!而且不同於一般是用米做的,這裡的味噌是用麥來發酵。博物館其實是就像個大賣場,各家推出獨家祕製的味噌,給你一個小紙杯,舀一小匙味噌,加點熱水,當場試喝。這是很特別很新奇的經驗,我試喝了幾家,竟也感覺味噌湯別有滋味。於是也跟著買了幾種味噌,打算回家後也煮煮味噌湯來吃。

然而,自秋田返國後,其實就把味噌醬塞在冰箱裡,置之不理。因為忙於教學和研究的我,幾乎沒有時間下廚。

終於,是個星期天吧,我終於有時間為丈夫和孩子煮一頓飯。想簡單弄個三菜一湯,打開冰箱,瞥見塞在角落的味噌醬,挑個原味的吧,也像阿爸一樣煮個味噌豆腐湯。

水滾了,先舀出一碗來溶解味噌,然後倒進鍋裡。再把豆腐切成小塊放入,讓湯再滾幾下,就熄火。上桌時撒上蔥花,再把早餐剩下的油條折一折,加入湯中──就像當年阿爸煮的一樣。

我從來沒有問過阿爸怎樣煮味噌湯,這些工序是我自己想像的。在家人開動前,我先盛起一碗來試試味道──希望像阿爸當年煮的一樣。

淺嘗一口,沒想到並沒有專注它的味道,卻浮現一個念頭──好久沒有想起阿爸,他走了幾年了?三年,五年,十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嗎?

阿爸的忌日恰好和生日同一天,這天母親總是會準備豐盛的菜肴,尤其是阿爸喜歡的豬腳麵線在家中祭拜。阿爸虛歲九十冥誕時,母親說這次拜完,以後就併入一年三節,和祖先一起祭拜吧。

是啊,九十歲的靈魂,應該投胎轉世,不然就是升天成神了。

但我也擔心,我們可以把阿爸的忌日/生日記住多久?

那麼,想念阿爸的時候,就來煮工人阿爸的味噌豆腐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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