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召喚術】張惠菁／再會天平

◎張惠菁

◎張惠菁

於是就在最後一篇專欄截稿之前，我體內發生了奇異的著陸。最先開始有感覺的是喉嚨的刺癢，漸漸導致了輕咳。到了這時，心裡已經有點預感，但還不願正面承認。結束這一天的活動，路上盡量避開人。到了夜裡，喉嚨燒灼，咳著醒來數次，已然是病了，勢頭又急又凶。此時我暫時在一個公共衛生系統尚未登錄的階段。但是它沒錯，那個冠狀的病毒。

接下來休息養病的日子，手邊有井上靖《天平之甍》的書稿。這本書我從前讀過一回，是中國譯的簡體字版，那時極喜歡，但是多年過去，記憶已經淡了。最近因為出版社友人即將要出新版，給了我新譯的書稿。於是我在病中重讀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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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西元八世紀中葉，在日本是聖武天皇年號天平的時代，在唐土是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日本正要派出第九次遣唐使，使節團中有「知乘船事、譯語、主神、醫師、陰陽師、畫師、新羅譯語、奄美譯語、卜部等隨員，以及都匠、船工、鍛工、水手長、音聲長、音聲生、雜史、玉生、鑄生、細工生、船匠等規定的乘船組員，乃至水手、射手等下級船員總計五百八十餘人。」

彷彿要預備好一切可能的不測，一個使節團內包含了如此多樣的人物角色，而不只是我們過往知道的留學生、學問僧而已。井上靖白描地寫下這些細節，就像點付一張清單，是那時代亞洲各地往來方式的一頁紀錄。當中確實有兩名留學僧，負擔著到唐土延請高僧赴日，將戒律帶到日本的任務。《天平之甍》的故事從他們身上開始，一直寫到鑑真和尚一次又一次嘗試東渡，失敗了五次，直到年老目盲。終於在日本派出第十次遣唐使時，鑑真和尚一行人搭上遣唐使回程的船，抵達奈良，在日本興建了唐招提寺，弘揚律宗為止。

這是個充滿磨難的故事。但井上靖非常節制他的書寫，真如淡墨白描一般。他寫著一年、又一年，一次出航、又一次出航，一個人死去、又一個人死去，就像浪潮來去一般，時間沙沙地過去。這樣有一天，終於等到了遣唐使的船，獲得同意，一行人東渡日本。在這期間，唐朝已經歷了極盛而衰，曾經權勢滔天的人失勢或落難。在日本同樣有許多人因政爭而或死，或貶。人世遭遇，亦如大海。而有佛法、經典、教法能夠渡海被流傳建立，真的就如佛典中說的，盲龜值浮木的難得。

病中再讀一次《天平之甍》，感受更深，實在是極好極好的小說。我讀著它，燒漸漸退去，病毒漸漸離開我的身體，卻留下了抗體。從細胞的尺度，或許也是時代一輪一輪地變遷了吧。●

■【召喚術】今日刊出最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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