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極短篇】陳姵蓉／玫寶

◎陳姵蓉

◎陳姵蓉

往殯儀館的公車班少，為此，玫寶清晨五點就起床。她把俊傑的早飯備好，碗罩蓋上，黑衣黑褲，六點整出門，乘上第一班車，希望不會錯過公祭。

接到小瑜訃聞的當天，俊傑難得早歸，只是鞋踢了，西裝扔地上，無視玫寶開的一桌子菜，逕自反鎖書房關在房內，整晚不出來。玫寶立在桌邊，一個人捧著碗筷，小口小口，要自己多少揀些腐皮和蛋絲吃。若是從前，看俊傑這樣，她肯定吃不下，沒準還想吐。可現在不同了，許醫師說，她「真的進步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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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沒來由的噁心、恐慌、心悸、顫抖、和窒息感，幾乎在每個俊傑遲歸的夜晚固定報到。玫寶搜索枯腸：就像……在自己家裡……站著溺死？家庭醫師皺眉頭聽完，直接叫玫寶上醫院掛精神科。終於鼓起勇氣的那天，卻是診擠，她怯怯敲門，護理師只搖頭不讓加掛。正以為白跑一趟，轉身退出前，一高身兆女子從身後欺上來，抬起密密匝匝裹著繃帶的左前臂，斜倚著診間門板，甜甜嗔道：護理師姊姊，許醫師今天有妳，速度最快了，妳大慈大悲，讓他多看一個吧！玫寶隔著女子背影，瞥見護理師扁了扁嘴，一臉好笑好氣。不一會，診間外重新貼出的候診單上，多了她一個廖○寶，挨著排前的陳○瑜。玫寶拘謹地向女子道謝。小事，答得一派輕鬆，叫我小瑜。停了一下，又說，噯我們是最後兩號，至少還要一小時，邊說邊將沒受傷的右手伸進漆皮上衣口袋，翻出菸盒，朝玫寶晃：哪？妳不抽啊？那等會見。

此後卻在醫院不時遇見。儘管鮮少交談，但一起待診，大概和一齊等車候船相像，懷著的都是得渡的盼望，時間長了，總會生出點類似相憐或共濟的情分，至少玫寶曾這麼想。每日依囑服藥，玫寶的症狀稍微和緩，心情漸有了餘裕，恰好里民中心推出寫作課，只消課前在簽到表上寫下姓名地址就能免費參加。一次課前，玫寶進附近便利商店買飲料，驀地一隻纖淨的手自背後搭上肩，玫寶錯愕，回頭竟是小瑜，只這回繃帶沒了，露出臂上數十行新生的疤，胖胖粉粉柔柔嫩嫩，像嬰兒的手指。

怎麼想得到小瑜也來上課。當週題目，「我最難忘的事」。寫多少算多少，重點是自我表達，不要怕。老師說著，環顧四周：不如找位同學跟大家分享一下？隨手點起小瑜。「我最難忘的事是大難不死。有一次工作的場合發生槍戰，子彈從我身旁飛過去，打中我的女友，她死在我面前。但我沒事，至少看起來。」小瑜回座，全場啞然，包含老師。玫寶暗暗倒抽了口氣，竭力不顯出吃驚的樣子。後來整節課無法專心，苦惱著等會好歹該向小瑜說點什麼──但又要說什麼呢？倒是課間休息前，小瑜不知何時已離開，且從此沒再到課，玫寶說不出是慶幸還是遺憾。難得候診時再遇，玫寶基於禮貌仍微笑點頭，卻發現身體莫名僵硬起來。近一年，偶遇不再，不經意想起時，玫寶總喜歡告訴自己，很可能小瑜已經好了，真的沒事了。

事到如今玫寶依舊不敢相信小瑜居然悄悄記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更不敢相信小瑜竟願意將訃聞發予她知。玫寶打開膝上的皮包，春櫻紅的訃聞紙，在手上散出幽異的暗香，小瑜的名字和玫寶的名字，終於又印到了一張紙上，像當時的候診單，只是此時一正一反，一陰一陽。公車駛上高架道路，碎雨點上窗玻璃，潑得玫寶一身的雨影痕──有痕，但是無傷。玫寶突然深刻地意識到這次大難不死的是她。

玫寶點開手機，認真地寫起一封她早該寫的信。

等車到殯儀館站時，俊傑就能收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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