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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讓/苔的故事

2023/06/23 05:30

圖◎阿尼默

◎張讓 圖◎阿尼默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一直喜歡這兩句唐詩。古樸天然讓人神往,是劉禹錫〈陋室銘〉的句子。年輕時能背全詩,印象最深的是苔痕草色兩句,尤其是頭一句,因為苔痕。就像杜甫詩〈客至〉,也只記得「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因為花徑。

當年在安娜堡第一次買屋看房子,見到一棟前院有株高大楓香樹,底下一簇簇茸茸綠苔,加上木牆窄門和房子本身現代明亮,誘使我們買了下來。住進去後,始終不減對那綠苔的喜愛。

似乎是在初中生物課上學到了苔蘚以後,便對苔蘚特別感興趣,不管是石上樹上或是森林地上。許多年前,到華盛頓州的奧林匹亞國家公園,滿目蓊鬱溫帶雨林,樹枝綠苔包裹如毯或垂掛如簾,幽深神祕,給我如見親人之感。後來到緬因鹿島,走進一片樹林,腳下厚苔如氈,儼然走在夢中。回到鎮上在畫廊裡見到一幀攝影,一片淡藍薄冰覆蓋了滿地小巧的植物,很美,標名〈麋鹿苔〉。2022年十月中到緬因東岸,在海邊松林裡,見到一橐橐的綠苔肥厚如島,一樣欣喜異常。

美國苔蘚學家羅賓.金摩柔(Robin Wall Kimmerer,1953-)第一本散文集《採苔:苔的自然和文化史》(Gathering Moss: A Natural and Cultural History of Mosses)便散發這種喜悅。唯獨她的喜悅不只是科學的,也是個人的。在她眼中,苔簡直是某種無與倫比的神物。沒有了苔,森林野地和人類村落城市就改觀了。就像在愛菇人眼中,沒有了蕈類整個生態就垮台了。因此她給卑微的苔寫傳,引導我們低垂視線,看看這一向遭人忽視的微小植物。

植物愛水,以苔為最。苔依賴地理環境,可是地理環境也依賴苔,因為苔在求生同時改造了周遭生態,甚至氣候。苔無處不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苔,可是我們視而不見。苔又脆弱無比,離開原生環境就無法生存。苔極簡單又極複雜,極脆弱又極頑強,難解也難測。你百尋不見,卻發現就在腳底。如果你凝神靜聽,甚至可以聽見苔的語言。《採苔》說的是這驚人的故事。

苔是最原始的植物,低微卻有許多神奇之處,尤其是懂得以少勝多。不開花結果不生種子,然能以孢子或複製方式繁殖。也沒有根莖管道系統輸送水分,可是極有韌性,長在其他植物無法生存的地方。能失去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分而不死,吸水性強,有水便起死回生。種類繁多高達兩萬兩千多種,連在城市牆角水泥裂縫也能生存。可是大多人不知腳下有苔,更不用說命名了。有些植物名帶了苔字,其實不是苔,如美國南方常見垂掛樹上的西班牙苔(Spanish moss)和北方的麋鹿苔(reindeer moss)。眾多苔類形成自己的大千世界,足以讓人眼花撩亂。它們巧妙無比的求生技能可供我們學習,而且有實用價值,鳥類用來鋪巢,人類用來墊鞋底;吸水性強,北美原住民用來止血敷傷口或做尿布衛生棉。

第一章〈矗立的岩石〉,金摩柔立刻引我們到一個奇境。一天她在亞地容戴克山間一條熟悉的小徑上,發現一圈巨石背面底部有個從未看見的洞口,大可容身,她便爬了進去。經過黑暗隧道,來到中央一片圓形草地,天光從頂上洩下,美麗幽靜。她隱隱感覺背後入口封閉了,有點恐懼。然環目四顧,岩壁苔草垂掛,還有花朵點綴,聽得見外面鳥聲,綠意環擁好似置身一個平行宇宙。「在岩石的注視下,它們允准我在這裡。」彷彿進入奇境,她忘了自我,也忘了思考。只見綠苔腐蝕岩表,將它們變成沙粒,是苔與石在交談,談明暗和板塊移動,是「苔對岩的辯證」――陰與陽,柔與剛,寂靜與熱烈,極大與極小,物質與性靈,在這裡交接合一。等她神遊歸來,覺得身後的入口開了,於是轉身順甬道回到洞外。

這故事仿如童話,或陶淵明的寓言〈桃花源記〉。其實沒有神話寓言,那別有洞天是真的,那神祕仙境也不魔幻,而是一個人出神忘我的片刻體驗。換了你我也許不過讚聲好美,像觀光客「消費」熱門景點卻不得其門而入。

這種與自然交融可說是全書基調,一章接連一章,苔類學家的她好奇熱切觀察研究,身為大自然一員的她沉浸其中彷彿入化。她帶我們進入她感知的草木世界,然後解釋其中的因為所以,讓我們看見所有人造神話都根植於自然世界――大自然本身便是最大神奇,環繞我們,甚至就在腳底,只等我們去發現。

〈紅球鞋〉章裡,她到一個奇妙的黑色水沼去踏水而行。和登萍渡水的輕功無關,和這黑色水沼本身有關。這不是一塘平常止水,而是從上到下覆滿了泥炭苔(peat moss)。她踩在一床苔上行走,苔面上下波動,她腳步危顫幾乎失足落水,結果掉了一隻紅球鞋。

這沼地不同尋常。水質酸,缺氧也缺氮,泥炭苔外幾乎百物不生。而且這苔怪異,身材纖細,一株苔只有百分之二十活著,殘留的骨架世世代代累積水中。然這骨架供給活苔所需水分,不可或缺。原來死苔細胞滿是破洞,像海綿極能吸水。泥炭沼地貯存大量水分,剝奪氧氣空間,造成泥土缺氧,連微生物都難以生存,腐化慢到幾近停頓(她的紅球鞋將永不腐爛),久而久之變成泥炭,是很好的燃料,蘇格蘭人用來釀威士忌,才有那獨特煙燻味。當地古早人類以泥炭苔沼為墳場,屍身千年不壞。每一種苔都有自己的生存特技,可是沒一種像泥炭苔這樣主宰周遭生態。

最後一章〈乾草成金〉,她奉上不可想見的奇蹟。

每年六月,她開車帶了兩個女兒來到北紐約州山中的蔓越橘湖。湖中小島上有個生物研究站。她們在那小木屋過夜,次日黃昏時分,便朝聖似地來到水邊一個低矮洞穴口。女兒身小可以爬進去,她只能躺在洞外石灘上,頭部伸進黑暗的洞裡,等候。太陽愈來愈低,斜陽掃過水面,就在沉落前的一剎那,一道金光射入洞裡,倏然黑暗中出現了點點璀璨如寶石的亮光。原來洞裡長了一種纖小苔類,俗稱精靈金,每一株苔只是一條細絲,像項鍊串起一粒粒帶了葉綠素的細胞,細胞壁布滿斜面,像鑽石的切面,因此當最後一道陽光經水氣反射到這些細胞壁斜面上,便造成了黑暗中迷人的星點閃爍,宛如遠方城市燈火,如夢似幻瞬即而逝。

她最後一次造訪,傷心發現洞穴已經塌陷,那獨一無二的小小奇蹟永遠消失了。

生死循環本是自然之常。最驚心的是人類造成的破壞。

〈擁有者〉寫她意外為某鉅富做顧問的事。原來那神祕鉅富為了建造庭園,不顧一切移植最潤澤的綠苔,以增添幽靜古老的情調。她在主事員工的引導下實地觀察了解以後,做了詳細報告給鉅富,解釋苔類生存所需的特殊條件,警告他強行移植的做法行不通。可是他一意孤行,好似只要有錢便可呼風喚雨改寫自然法則。

美國西北太平洋岸多雨潮濕,山林經常雲氣繚繞,眾多苔類歡暢生長。山林老樹長滿了綠苔,有的垂掛如簾。〈旁觀者〉寫不法之徒竊取奧瑞岡森林古老苔類,整片山坡拔除盡淨,賣給平地商販做成肥料或苔色地皮。不但嚴重傷害苔類,也波及整體生態。她到犯罪現場見證劫後一一記錄,悲痛不已。

美國原住民相信,最初萬物共用一種語言,後來那語言流失,要理解其他生物人類只好憑藉觀察和聆聽。不過那理解必須通過四個層次:心智、身體、情感和性靈。也就是,他們的知識不但來自物質,也來自心靈。

金摩柔寫苔,由科學客觀和個人主觀的雙重視點出發,上山下海深入雨林,一一詳細解說。最後說:「寫了苔的故事以後,我觀察事物也帶了苔的濾鏡。」

苔的濾鏡讓我們看到卑下並非無能,微小未必柔弱。苔雖低小,卻是自然生態重要的一環。她下一本書探討對植物的「生態愛心」,強調植物有自己的「智力和文化」,值得我們尊敬。像人一樣,植物也有生存權。

美國自然書寫作家貝里.婁佩斯,身後出版的散文集《無懼擁抱這燃燒的世界》裡也說,我們得「徹底棄絕種種現代社會和資本主義仗恃的神話和價值。我們必須隔夜之間發明另一種文明」。

確實,我們不但需要煞車改道,而且必須立即發明另一種文明――擁抱眾生的文明。

什麼時候,人才能從唯我獨尊的迷夢中醒來,看見萬物相依相存這分明的事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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